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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牽夢縈的清河縣

    高峯頤這一句真個兒把敘師唬住了。

    是,她確實不是卞憐兒,她只不過擁有那人三五碎片的記憶與身體罷了。大抵一個人腦中的記憶容量十分有限,須定時騰出空去。譬如做夢,便是一種騰地方的生理反應。她在那一世中,偶爾會夢到卞憐兒的日子;又在這一世中,間或拾得一些一千年後的碎片罷了。到底哪個才是真的,哪個才是實的?她是非卞憐兒,可又真是敘師麼?

    一時間敘師不知怎個回答,神遊天外,高峯頤看她茫然無措的臉逐漸露出笑來。只是這人要笑也從不好好笑,或者說他並不擅長笑,笑起來只教人覺得黃鼠狼獵雞,得逞之笑一般。

    敘師略一鬆口,半晌只嘆了口氣。

    高峯頤並不挪開,他倆這姿勢,看著像在談情說愛,實則不過審問罷了:「從你那日你乾娘家來,性格大變一番。我原先還不怎樣疑惑,到那日你同我吃飯,竟撿了一筷子爊木瓜吃,那時我便留心上了。只因那盤是羅惠專程孝敬我的,你是從來一口不沾,說難吃的。往後果然愈發覺得不對些——可我也拿不準主意,你究竟是個甚麼章節?」

    這麼一番推理,倒教她對高峯頤有了別的認識。他以為此人一向氣短,若得了什麼秘密或其它,必當天要發作出來。何以早就知道她並非卞憐兒,而今日才發作?由此可見一種性格也並非可以推測一個人的全部。而一旦認定此人如何如何,他的言語行動,觀察者必會往自以為是的性格上去繞。她以為自己有推人之才、察人之賦,殊不知人亦如江河湖海,千變萬化,飛逝不捨晝夜也。

    她雖也沒故意偽裝,知道自己早晚要被看破,可這一遭,是她輸了。

    高峯頤見她不語,松開她只擺出一副無辜樣來,一雙仇人樣兒眼睛潤潤地看著她,好聲好氣道:「今個你是曉得我見不得人的事了,難道不將你的說來與我聽?」

    敘師心裡罵個不住,好會還價個人,誰稀罕你那悲慘童年物語了!你大剌剌告我來,我又不會將你怎樣!滿世界誰不曉得你高峯頤,氣量小、房裡養的!我若真話說了,你信不信倒是另一回事;萬一迷信上來,認定我是狐妖精怪,找個野道士把我擺佈了,不叫我好死的!

    這等毀滅三觀之事,眼下必不能說。為今之計,也只有取得高峯頤的信任,幫助他多賺錢來,培養他正常心裡人格;再讓他堅信你我二人同坐一船,乃唇亡齒寒的關係,到那時慢慢剖明心跡的好。

    敘師擺出一副認命的表情來,只道:「若說我是,我也是。若說不是,那卻也不是。不知公聽說過一句話否:假做真來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我之處境,就好比莊周夢蝶,虛實難分。我早已迷失真身,難再分明。」

    高峯頤聽她一副嚴肅模樣,咬文嚼字,酸個不住,笑道:「你幾時聽來這些烏七八糟,慣會嚇唬人的。今個吃酒,就該叫你上席,同那兩個老頭談論古今,方不負了你這滿腹經綸。你只管老實對我說了,要不今個不教你走的。」

    敘師聞言道:「這是我和雪椿的房,該是你走。」

    高峯頤大概是和她學了一手,道:「我姓高的使錢,我愛怎的便怎的。」

    敘師被他纏的沒法,又一時想不到萬全的好話哄他,只得大概照實說了,口中無奈道:「我也是沒法兒,你就當我重托了一個胎罷。從前的事,我只記得一半。世上總有怪力亂神之事,我自己已是十分驚著了,萬不要說與旁人聽,再叫我為難的。你肯幫我罷?」

    這招對高峯頤這等不見真招不落血的頑固人物有用極了,他聽罷若有所思,不一會兒便接受了這套說法。其次敘師又問是否肯幫他保守秘密,教他心旌搖曵,口中長吁短嘆:「倒這樣也好。你這新的,和那原來的憐兒不同。我鍾意你這新的,算是菩薩聽我插香禱告送來的。」

    敘師一邊感謝高峯頤的智商和價值觀上限只在當朝,又一邊驚訝於他這心性兒。由此看來古人想法卻不一定比現代人封閉:就說家裡的那幾個女孩兒,高峯頤收用過的,平時見了面也不紅臉,各人做各人的。再又說金瓶世界裡,韓道國家的王六兒或宋惠蓮,哪個不是自己漢子和西門慶兩頭跑的?漢子曉得也不見怪,尤其是那韓道國,得了西門慶的錢還直樂。

    這番高峯頤立即接受此事,是因古人對這些怪力亂神的事兒有敬佩之心,亦允許它們存在,並不見怪。這話要是給個現代人說,那人不得嚇死了?難不成文明是越發展越倒退?還更是古代人的想法好些,沒那麼多與自己為難之處,大家落個開心。

    高峯頤看她神遊天外,又起了汗邪,看著敘師揉亂的雲鬢戲她道:「既你不是卞憐兒,那你便不是我嫂嫂了。我兒,如此說來你和我倒是一對。」

    敘師被這不知廉恥的貨拉回現實,罵道:「誰是為妳送來的!你出去掀高大爺起來,把這番高論說與他聽,看他不大棒打妳個沒人倫的狗。」高峯頤心下高興,不與她計較,怪道:「你不是送來我家的,那是誰家?自古嫁女即潑水,你漢子死了,大權不該到我頭上?不是高大爺,便問問狀元爺,他也是這麼個說法兒。」敘師聽罷,曉得自己談話又不走實際路線,有些前衛。情況確是這麼個情況,便也罷了。當下二人喜笑顏開。

    說話間雪椿便進來,見敘師要問的也不必答了,遂不再言語,只道:「娘,我看天色不早,明日還要趕路。不如我送爹去,教爹早些睡了可好?」原那雪椿支走了夜驄兒,一時伏在門上聽著動靜,裏頭鬧將起來,急得雪椿幾慾要進去,猶豫間又聽安靜下來,便專一在門外守著防人。見後來漸漸安靜了些,只有嗡嗡談話聲,便適時進去了。

    敘師高峯頤皆答好,一夜無話。

    第二日晨起便動身,敘師禁不住感慨高大爺好身體的,夜裡吃酒,第二日還能這般神采飛揚,怪不得在官場如魚得水。再看高峯頤,早上見了一面兒,一副沒睡醒的模樣,怨天尤人的陰冷氣色,直矗矗站在那兒,也不理她。

    天是甚好一個天,到午前,高大爺家的小廝喊了一句「老爺,高二叔,前面就是清河縣了」敘師掀帘子,果然見清河縣的門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