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娘的孩子亂認娘
雪椿倒是慌,皆因她一身命確實攥在此人手裡,見了高峯頤總要先害怕一下兒,想起來自己早不是沒主意的十幾歲小丫頭,才能冷靜一些。 她倒從沒見敘師怕過這人,也不曉得她主子哪裡來的底氣。敘師只瞧了他一下,且將簪子放了,回頭對雪椿道:「夜驄兒何處,你且去尋尋。問他和大爺吃畢了酒不曾?再回來問我。」 雪椿答應了出去,那夜驄兒正恰在門外廊下侯著,點著紅燈籠,把他臉上也照得紅紅的。因問:「娘問你,爹同高大爺吃畢了酒不曾?」夜驄兒老實,平時少話,吃了酒便敢說了:「回娘的話。爹同高大爺在城裡酒樓擺了一桌,請高大爺有來往的兩個不做官的老爺吃了一圈,現已各下家去散了。」雪椿又問:「席上還有別的人不曾?」夜驄兒答:「止高大爺家的香書,兩個唱的在桌上。我和老爺家裡的小廝吃的飯。」雪椿心下明白,高峯頤原只是來渾鬧罷了,只道:「辛苦兄弟。你先去房裡預備下歇息,過會兒我自送爹過去。」 且說房裡,敘師點高燭,隔著紙門紙窗燈籠的紅光映進來,殘妝愈發顯得嬌豔。她不搭理高峯頤,反教他急了,一壁坐下浪聲浪氣道:「大爺擺飯你怎的不去?敢教他面上不好看的?好倒教那兩個老貨問了我一頓:唱的比南京的如何?家中幾個孩兒?吃到後邊又混說,俺們這縣裡雖不比南京,女孩兒倒也好。說上兩個好的與你,回家同你夫人置氣去,好不熱鬧的!我哪搶來的夫人?就這一椿兒,大爺聽了只是樂個不住,他那房裡的姐兒也笑,真把我羞死了!」 敘師聽罷了才明白其中關節,原來席間作陪的,看高峯頤這等年紀,又聽過他名字,只以為家中必定妻妾不下三四房。他們這等五六十歲的人,罷了官回老家清閒,喜歡的也就字畫文玩,美女好酒罷了。見高峯頤好模樣,性子又有點子彆扭,少不得老來少年狂要調笑小孩兒家幾句的。偏正說到他痛處,正把他羞了一頓,半肚子酒半肚子氣。下了席雖也高興,卻來酒店路上想到連個姐兒也看不起他打光棍,越盤算越氣,直往敘師房裡來了。 敘師聽了想笑不敢笑的,只得把臉背過去不敢讓他看見:「你個好人,大爺親口對我說了‘憐兒不必去,寡婦家的’可非是我自己不去的。你剛剛說的那一番,我曉得了。你老人家特開一番尊口,現下可有可意的?說來我聽,明兒搶來就是。」 高峯頤聽了敘師一番話,把氣消了大半,卻還乘氣:「真個我說誰你便搶誰給我?」敘師看他:「我吃你俸祿,是你身邊那太監奴才。主子說了,就是天上的月亮我也撈得。」 高峯頤聞言真從桌子旁邊扶著起來去她跟前,敘師驚得從凳子上起來,卻兩手把了肩膀。他是個對女人不知道收力氣的,一下敘師動彈不得。這下正教臉對臉,一陣子酒氣過來,敘師皺眉不住。高峯頤臉上不帶一點笑,眼直勾勾看著她,冷森森的:「我兒。我只要你這般人才的給我用。那閨中少女,恁無趣,只你這樣兒的會些。」說罷手要向她身上去,唇來尋她粉面,口呼「憐兒」不住。 敘師哪能甘休,她可不願和這男人掛什麼關節。眼下是高峯頤吃醉了酒才來胡鬧,憑她經驗,這男女如若有了身體關係,那本來關係必要變質。如果不是說好的情侶關係,那必翻臉吵鬧,掰扯不清。往後她還要靠高峯頤吃穿,等著他把生意做大。這合夥人的關係,平起平坐,分庭抗禮的。一旦弄到床上去,就好比呂布拜了關羽當爹,不能再叫親爹的陣,難分勝負,她往後說話高峯頤哪肯聽? 眼下在酒店裡不好喧鬧,反惹了別人看笑話。敘師只得使勁掙脫,她勁兒不小,高峯頤卻激起了不小的好勝心,越發使力氣下去,攥得她攢了一眶眼淚。敘師被掐得惱了,一閉眼心中思索:反正你個沒人倫的鳥男人、見洞就鑽的浪貨、硬嘴頭的烏鴉、不娶老婆的死光棍,教你斷子絕孫算了!一壁抬腿,往高峯頤子孫關處趁著力氣頂了一下兒。 由此看來,這招凡是個公的,都能被降住。高峯頤吃她一頂,疼個不止,酒醒了大半,登時離了這女人老遠。一抬頭見敘師脖子都被他掐得紅了一圈,眼裡有淚,衣衫不整,雲鬢微松,就連口上的胭脂也被弄散,正靠在妝臺前煞眼看他。這般模樣,他從沒見過。氣喘不停,手亦抖個不住,必是著了大氣。 敘師頂他那一下雖疼,高峯頤卻知她沒下十成十的力氣。知是自己理虧,也不帶笑,嘴強道:「好個嫂子,你教我高家絕後的。」 敘師說話已有了哭腔,也不罵,只冷冷道:「你好力氣,我打不過你。這家裡你誰也不愛,看誰也心煩,又都霸著這些好女孩兒。現下連我也霸,教你糟蹋完,索性一根繩兒吊死我,大家乾淨。」 高峯頤知是自己理虧,又見敘師楚楚可憐的,不免動情。他雖氣些,本意卻只是想教敘師說他兩句,他好舒服睡覺去。往夕是這女孩兒頗不會說話的,看了他便左罵右怨,才吵上那許多。現下百十來日不哭一聲兒,又被他鬧哭了,怪可憐見。 不過諸位都懂,這男人,素來喜歡女人為他哭。不然怎的那麼多小兒郎,專欺負喜歡的女孩兒? 高峯頤前去,半晌看敘師那雙恨他的眼睛,不敢造次,只環著她肩。看著別處,才說了一句軟話:「你說得甚麼話。你吊死了自好,我靠誰去?還不是更教外頭人看了笑話?老大個男人,沒妻沒子的,就在別人底下揀食兒。現下個姐兒出身的也笑我,若沒了你,便同那沒了親娘的孩兒,有甚麼分別?今個是我吃混了酒,你老人家腰粗,睜眼過去罷了。也踹了我一腳,疼得緊,少不得請太醫看看的。」 敘師本就懶怠在他面前哭,她也是個不認輸的:「你親娘自有別人做。我哪敢靠累。」 高峯頤冷笑:「你還不知我?老爺房裡人生的,親娘早給人賣了去,小時候府裡哪個人看得上我?罵我奴才養的,都欺負我。就這一遭兒,你那好短命漢子,才不敢說我一二句的,那是他心虛虧的。他死得早,你兩個真個兒還沒我同你熟悉。」 敘師被他抱著,倒也慢慢氣消了,這混帳哪裡學的這等哄人的技巧。他一說來,敘師又開始思念她自己親娘。那邊的親娘,這下是見不上。卞憐兒的親娘,遠在太原府,哪裡好見。一時聽他說著,懷裡抱著,落下淚來,唬得高峯頤拿了帕子就擦。 敘師只哭了兩下兒便罷了,倒是高峯頤去了邪性兒,腦子回過來,看著她那雙眼睛道:「我有話兒問你。」敘師不解他又鬧哪一出,只道:「你說便罷。」 高峯頤一點沒笑,和老鷹看獵物一般,定定道:「我知道一椿事兒。你不是卞憐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