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浪
敘師進門時候略看了看家中擺設,雖是綢緞戶卻沒有大富大貴的意思,想必她出身老家也是這般程度,大約是個中產模樣。三進三出的院子,前廳後三進院中有亭台池水頗為雅緻,樹木蔥鬱,雖是北方也長得招搖掩映。敘師的房間在個角落上,佈置樸素。 兩名小婢在外使喚的已掌上了燈,一名丹橘,一名丹蕊。均是墜髻綠羅裙的裝扮,左不過十三四歲。 小廝剛送她坐定,推門進來個丫鬟打扮的女子。只見:後腦垂髻,更顯玉體慵懶。絨花銀簪,樸素中一身天然。梅子色的襖裙,白色的裡兒。年紀看著略長一些,有二十四五一般。小身架豐潤體型,淡淡的八字眉,稠稠的暗皮膚,幾點蝶斑,圓肩細腰,頗有些愁腸風韻。 這婢子先給敘師行一萬福道:「娘,二爹使我喚娘去白浪亭裡用晚飯,吃食俱已備下了。奴給娘打燈籠去。現下涼涼的正好呢,月亮圓。」又向小廝叫道:「雲驄兒,你個猢猻怎的又在娘房裡廝混?不跟爹復命去?」 那孩子叫屈道:「羅惠姊,冤枉死我。才送娘回家沒一會,這馬上就去。」 原這年紀長一些的婢子名叫羅惠,小廝喚雲驄兒。羅慧人精的模樣,雲驄兒倒把她當主子一般尊敬。看似嘴上一口一遞的娘來叫,實際上地位倒像是比敘師還高似的,把雲驄兒攆出去後便又是招呼敘師換衣,又是梳妝。把敘師攆到矮凳上,敘師這才瞧清了自己的裝扮。卻是自己的臉,可彷彿裝了兩個魂兒;半頭珠翠,兩個環髻。眉間有愁雲,身量有病體。一朵寂寞深閨虞美人,只待人來採。 羅惠親在一邊伺候她只重描了眉和水鬢,同她話道:「娘可同員外夫人提了新買丫頭的事?」 敘師不知她講些什麼,在這人精前不敢多言,只說:「玩得興起,一時忘了。」 羅惠馬上又提敘師身邊沒個可心的丫頭使喚卻也不行之類的話。一來二去,兼去白浪亭用飯路上,敘師才問了個明白。原來她貼身伺候的大丫鬟玉薹,月前偷了高府裡的東西,已經交押衙門治罪了。羅惠乃高府管事丫頭,也是高二公子房裡人。他有兩個貼身小廝,一個便是雲驄兒,另一個喚夜驄兒。雲驄兒是敘師在街上買來的,和敘師親厚些。夜驄兒則貼身服侍,寸步不離。另有幾個管馬伺候筆墨的。 敘師在白浪亭中坐定,一池錦鯉。天上圓月照得清楚,並不用燈。一曠深池,幾株荷花,遠處各色花樹台閣。就在那蔥蔥掩映之處便是敘師房中,眺望極好的,看來高府財力也相當可觀。桌上現只一籃四色嗄飯,一盤玫瑰酥卷。 不待要問,只看了會月亮,便聽有人喚道:「嫂嫂正賞月?」 敘師方一回頭,才見一個紫衣公子模樣的人,身後跟著小廝。倒是怪好模樣,身量略高,眉鋭瞳黑。嘴上嫂嫂叫得極親熱,臉上並不帶一分笑意。那人徑直上亭來,在敘師前面坐定,喜得羅惠立馬下去安排飯菜。 敘師這才打量他,但見:綾羅紗,金雀冠。紫衣紅繡,雲靴綴玉。兩眉黑煞有心結,嘴唇緊闔不輕開。相面便知量不小,談話就曉毒似蠍。雖有潘安貌可比,卻非紅英歇腳處。 原來這人正是敘師的小叔,高府排行在二的公子高峯頤,字鴻谷的。現年二十六,長敘師四歲。夫人難產,同孩兒一同下世後不曾再娶,現養著幾個粉頭玩耍,羅惠也是他房中人,兩兩並不是省油燈。高峯頤一徑坐在敘師前面,前襟略開,面頰赤紅不知在哪吃了酒才來。他坐定也不幹別的,只盯著敘師看。 敘師被他看得怪:「小叔瞧我做甚?」 高峯頤自斟了葡萄酒:「我聽雲驄兒說你路上頭昏害噁心,說了好些糊塗話,可我現在瞧你倒也無甚不對。在員外莊子上見了夫人幹娘,可足夠開心一陣兒?你遂了心願,總能消停幾天了罷。」 敘師便順著他往下說去:「我確實路上身上不爽來。小叔不如請個道人與我看看?」 近旁伺候飯菜的羅惠手裡夾的桃仁水芹直滾到桌上去,驚得羅惠越發手忙腳亂,直跪下道:「爹休怪。一時手上轉筋了。」 高峯頤卷帕子擦擦唇角酒漬,眼略一轉道:「你自忙去罷了。我和你娘兩個人安靜吃酒,一會兒把茉莉酒篩幾盞吃。」 羅惠不得一聲,連忙下去。敘師不言語,只自己吃酒,用些果乾之類。桌上綁了幾隻螃蟹,兩人也沒一人去動。一時間只剩下鷓鴣鳥啼,枯葉梭梭。 敘師從湖中挪回的視線正看上高峯頤那張太歲臉,就這空檔一陣陣的回憶湧進敘師腦海裡。 因高峯和死得急,重任驟然落在平素兜手做閒人的高峯頤身上。這兩年他同從前大公子的人一夥保住了鋪子,因他無意再娶,便把其餘家產皆變賣去。高家家業縮小不少,吃穿用度卻上了個檔次。高峯頤雖正事不誤,卻玩性極大。當年他娘子難產夜裡,高峯頤還在宿在包的粉頭床上玩鬧。高峯和差人遍尋不見,等到天亮馬來,他娘子早已嚥氣多時。可憐小夫人那時不過十九歲,高峯頤十七。 高峯和雖有意管教他,可這弟弟和他不是一母所生,並不算親,也只能多給些穿用。往後家中無人管他,高峯頤更常在外吃酒賭馬,下棋聽曲,也是遠近有名的霸道紈絝。 親哥一死,高峯頤又添了一個新愛好——閒極無聊便回家來同敘師打擂。一會指她偷漢一會指她丫鬟偷盜,倆人也是冤家聚首,一喝了酒府裡準鬧起來。高峯頤年前才打發了她陪嫁丫頭玉薹那事,敘師大鬧了次上吊。府中上下眾人不解為何敘師青春年少並不出府另尋他處,專一好似愛和小叔拌嘴一般留在這。他叔嫂二人也怪,一個不願再娶,一個不願再嫁,青春年少,卻似仇人一般。 趙員外家的大娘子同卞家有遠親,敘師認了幹娘,時常去他府上走動,今夜便是在幹娘莊子上住了兩日才打道回府。高峯頤卻不知為何,回來之後的卞敘師似是哪裡同從前不一樣了。 高峯頤自己日子過成這般,一是因他本就慣了無拘無束的日子,娶親也是他大哥張囉娶的。同娘子孩兒的情份於他來說算是不淺,可終歸愛玩兒,他二人死了倒也懶得再cao弄個人家,不如一個人乾淨。二是因為他打小不似親哥受府裡人愛著,親娘命賤是個丫頭,早被打發出去了,只一個奶子帶著他。吃穿用度也差了些兒,自小養成這樣狹窄善妒的性兒。 此刻微燈兩盞,圓月在天。高峯頤瞧她柿子色的一身裙,額角垂下來串瑪瑙吊珍珠,兩個分髻似兔子,上釵小花。 高峯頤口氣好了不少,他一向吃軟不吃硬:「你今日是為何牙尖嘴利的?沒少和幹娘吿我的狀吧?」 敘師從那零碎的記憶裡約莫出來從前的百般諸事,倒是恨這世界的卞敘師太過軟弱,不太像她本人的性格。這小叔若是卞憐兒那性格絕對奈何不得,可敘師看他假意威張的模樣,覺得略略有些好笑起來。不知為何,敘師不怕這人,反倒覺得他不知哪裡有股笨氣,反惹得人愛。 高峯頤臉色逐漸從泥醉變成了不解,看敘師笑得純真,道:「你笑甚麼?」 敘師越發笑了起來,玩盞子道:「我自好好的,有什麼狀好告。小叔平素待我不薄罷?」 高峯頤越發覺得不對勁,這女子不知怎的平白添了許多風情一般,許是他酒喝多了也未可知。本來他在外頭吃了酒又想找敘師鬧騰幾句,眼下這心思早飛走了。 高峯頤冷笑一聲道:「你乾娘就算曉得,也奈何不了我一些兒。」 「我倒姓高。關起門來你和我二人的事情,如何我說與乾娘聽?你平素哪裡待我不好,我自有主意。」敘師笑吟吟的,幫高峯頤用金簽子剔了乳鴿rou下來夾到他盤裡,柔柔道,「倒是小叔還不幫我尋個丫頭使喚?要大一些的。我婦人家不好出外走動的,還煩你替我看著些。」 高峯頤算酒醒了,看著碗裡的炙乳鴿和敘師那水蔥皮一般的腕子,半天睜著眼說出一句:「這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