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影
卞敘師從搖晃的車廂裡醒來時只看見一片紅雲,彷彿是在個缎子裝點的廂房裡,天堂自然,古色古香的。鼻尖縈繞著花粉煙香,外頭一兩聲鷓鴣。 敘師暫定了神,卻又覺得有些昏然。借著明明暗暗的光一看,自己身上竟穿著一件紅色的比甲,外罩柿子色紗。蔥白的襖,香杏色裙,上面都有石榴喜鵲紋樣。四周都鑲一圈不知甚的軟毛,手摸著嚇了她一跳。也正是這毛的觸感使得她才醒悟過來——這可分明不是夢。這一驚叫她更害怕,兩手抓著裙子兜起兩下,想看清上頭的刺繡,卻乍然看見一雙尖尖的小腳。紅鞋鑲的金線邊,煞是精緻,在白裙的映襯下鮮明極了。 這一下彷彿見了鬼似的,敘師嚇得不輕,一旁繡枕上的墜子被她碰得一搖。 前頭簾子被掀了起來,仿彿是聽到了動靜似的,伸進來原來是個小廝模樣的人,手裡一盞油燈映著臉。短眉小臉兒甚是乖覺似的,看著不過十五六歲,道:「娘方才打瞌睡,現下可醒了?」 一陣冷風吹進馬車中。娘? 敘師記得自己未睡著前在大學圖書館的地下書庫里cao弄書櫃,被霉味的書冊弄得直打噴嚏,正在為畢業論文奔波。關於畢業論文她可才寫了個開頭大綱。她們學校雖不是什麼頂尖名校,可對本科生的論文要求不低。敘師的論文指導教授專研究明清小說,研究小組不少人選的全是紅樓夢四大名著一類,敘師再三糾結,準備挑戰自己最喜歡的「金瓶梅」並預備把焦點放在西門慶身上。學術界不少都愛研究金瓶裡的女人,敘師卻被西門慶吸引——倒不是因她的性別,只是敘師覺得這男人的設定有些超前。 雖說是這樣預定的,可阻礙有不少,教授也勸她再做思考好。 可怎麼睡著的,又是怎麼進了這嚇死人的馬車裡她自己也不清楚。莫非自己打扮成這模樣是已經死了,正被黑白無常拉往閻羅大殿上去?還是她最近成天看的明清前世糾葛,讓她做個如此真實的夢麼? 此人口喚她娘,雖然敘師第一反應是必然應該回他一句兒;可再仔細看看,自己身上著個綾羅綢緞,而那提燈小郎兒只是穿一身簡單綠衣,頭上一塊同顏色的方巾,稚氣未脫,儼然只可能是隨身小廝一類的。那小兒郎長得十分清秀可人,看敘師不言不語,神情異常,便道:「娘可是做夢驚了?」 馬車顛得厲害,敘師只覺得頭暈,又想問問這孩兒現下身在何處,終於開口講出來第一句話:「近處可有歇腳的地方?我害頭暈,你陪我說兩句話罷。」 這女子的聲音是敘師自己的,多少讓她安心了些。 小廝彷彿臉有困惑似的,遂道:「娘可是睡糊塗了?咱往郊外的員外大爺家莊子上來,現下家去,再有一刻鐘便到。娘看如何?再坐坐兒?」 敘師看他,卻不用組織語言,彷彿是事先就被人寫好一般安心道:「我方才睡得有些糊塗,不知是不是路上撞了甚麼不乾淨的東西,現下有些發昏。你去罷,容我再睡睡。」 小廝臉帶憂色,一派純真,道:「娘再坐坐,二爹約莫在府上呢,甚麼病症回去使太醫來看。」說畢打簾子去了,車廂裡又剩敘師一人。方才那小廝提「二爹」這二字,倒讓敘師想起來什麼一般。隨著車輪滾滾的聲音漸起,敘師回到了清明世界中。 她確實是在準備畢業論文的大學生卞敘師沒錯,河北人,在山東讀書。可她也是太原府一綢緞戶家的三女兒,名敘師,小字憐兒。四年前十七歲時,敘師嫁了山東也是開綢緞莊的高公子續絃,高公子名高峯和,足長了敘師十歲。大娘子意外病死,家中並無一兒半女,因此才招敘師入府。可敘師自小身體不好,差上十歲又和高峯和無甚話好說,一直稱病不出。婚姻也就持續了不到一年,高峯和死,敘師守寡直到現在。那高府現如今只敘師的親小叔高峯頤與她管事,再不復當初氣派。 敘師被那猴頭猴腦的小廝打斷道:「娘,不多時便要到了。小的怕二爹說,先去了。晚夕睡下要是不舒服,小的報二爹叫個太醫來。」 他自去,敘師在馬車裡可把這亂七八糟的東西理順了。但她想起來的也並非全部,只大概曉得一個脈絡,全然懵懂像是在做夢一般。等她實在從馬車上下來,見到高府牌匾與出來迎她的婢女時,才知道這全不是夢。抬頭再望,長街寂靜。角門上的燈籠被風吹得直嚮,似只枯死的蝴蝶。敘師看上一眼,低頭進了角門去。 可今日之前這具身體的敘師在想什麼,她並不清楚。既然漢子已經死了,她怎的不去改嫁,偏偏守著這小叔子做甚?難道高府的日子她快樂無比,又或者愛三綱五常,想守寡到死? 等見到那傳說的小叔時,她才明白為甚:全都只因這小叔子是個純粹的神經病。或許對於古代人來說不算神經病,可附加了現代視角的敘師看來這「二爹」高低有個不幸的童年,不然不至於心理問題如此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