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沉沦的夜晚
春风沉沦的夜晚
春雨下过整季,经过三月四月,陈满已经探索过邻近区域。雨景朦胧的城市总算在她眼里展开清晰一角。街角有一家很好吃的卤菜店,便利店的啤酒总在打折,夜场面馆的小狗会扑上来蹭她的裤腿。 在菜市场,她爱买一些时令蔬菜,香椿或春笋之类的。有些摊贩鸡贼得很,起初以为她年轻好骗,试图干点缺斤少两之事。不过好在她及时发现。现在她和他们关系不错,偶尔还会被塞上一把小葱。 陈锐星说项目要赶版本,最近总是加班。于是她做饭做得很晚,做好了搁在桌上。坐在不开灯的房间里,她看着它们一点点变凉,反正还有微波炉。她做饭从来就不是因为自己饿,而是因为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干的事情。她仍然想让自己看上去“有一点用处”。 有想过打开电脑写点什么,但紧接着,她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一种长久的失语状态中。他给她看过那个游戏的demo,是一个少女的冒险故事,很可爱的像素画风。那是他大学时笼络交好的网友一起开发的。 “不过剧本还不急,”他挪动鼠标,“现在程序和UI界面都要重置一遍。” 言下之意是她可以再休息一段时间。和游戏开发商那边,他似乎推进得也很顺利,说到五月份就可以把包打出来,到时再跟他们好好谈预付款的事情。这些对话大多在凌晨的床头进行,她听他说话听得出神,恍惚间觉得在这间房子之外,有一个巨大的陌生世界正在运行,如木星悬挂在半空。她从来不理解它,更是早早就被排挤在外。 似乎他是她和那世界唯一的微弱的连接。 也有那种糟心时候,譬如下水道堵住,于是房子被淹了一大半。她抓着扫把想把水弄干净,盐巴踩了水,扒拉几下爪子,蹲在旁边像她一样慌张。他拿过她手中的扫把,让她去坐着休息。 她没有走,靠在门边看着他。他站在昏黄的光和积水里,侧面沉默隐忍,像某部老电影里的蒙太奇画面。那时她想,那么这便是相依为命了。 他们其实已经足够了不起,从泥沼般深黑的家庭爬出来,正一点点靠自己的双手,重新捏造出“家”的形状。可这爱难以见光,更是无法宣告众人。明州又有许多他们的故人,也许谁会恰巧出现在他们双手交握的路口。 那条吞吃生命的黑狗又来了,在她的房门外长久地徘徊。她甚至能听见它口水滴落的声音。 然后在某一天傍晚,她发现自己在浴室里醒来,手握着已经喝完一半的伏特加酒瓶,另一只手血rou模糊。春风微微吹拂,小区的孩子们正在夕阳下奔跑。她躺在那里很久,听整个世界在她之外的声音。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喝醉,又是怎样划损手腕。上一次解离已经发生在很久之前。 刀片在手心硌着,轻轻薄薄的一片。如果那是一片树叶,或者一张书签。如果她十六七岁,没有他也没有那个家,正躺倒在春日青翠的草地上,在胸口摊开一本小说。 她可以向他求救吗,他已经背上成人世界的重任,而她简直无药可医。这段时间已经够好,像是赊来的救赎。她爬起来,满手血污地拿起手机,摁下KK的号码。 “喂?”KK那边很吵,估计在排练。 她好怕被KK厌恶,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这种戏码。像是从小听说的寓言故事,狼来了,狼又没来。最后众人厌倦,狼到底还是没有来。她咬紧嘴唇,盯着屏幕上的血指纹,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你在忙吗?”她说。 可是KK一下子就听出她的破绽:“你怎么了?” “你能不能来……看看我?”她极小声地说,“明天不行的话,就后天。” “我马上来,”KK似乎看了眼时间,“高铁要一个半小时,大概晚上七点半到。”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都记不太清。好像他是最先回到家的。她早已把剩下的半瓶伏特加喝光,只看得到他的嘴巴在张合。下雨的城市透明脆弱,不可名状的美丽,光在雨中折行,变得薄如蝉翼。她看见沐浴在雨与光之中的他,怀念起另一种金黄的光。 是那天在洗手间照耀他的光,也是那条金色长凳上的光。 她多希望那光能像铸造厂的铁水,往下流淌时一并融解了她。她的骨头和皮rou再也找不到。她终于可以变成金灿灿的光,冷却后就成了一条黑乌乌的铁。就这样她被放置着,一冷再冷,直至再也不会迸出蜇人的火花,也不再哭了。 醒来后,她原以为会再见到医院的白,但仍是熟悉的床。浅蓝色格子,米白色碎花,是她给新家添置的第一件床品。 房门虚掩着,她听见有人低语着什么。她伸手去够床头柜的水杯,动静不大,他们却都听见了。门被推开,他先走了进来,然后是KK。 “我不去医院。”她抢先说道,语气有些激烈。在那里只有一望无际的白。病床和病人是白,药片也是白。她更不想被送进METC的治疗室。在电疗之后,记忆也要臣服于那种白,变成长长的空白。她有好些记忆就是这样被搞丢的。 “不去不去,谁说要去医院?”KK说,然后将目光投向他。 他接过话:“我们刚刚商量了一会儿,我明天就提辞职。” “不用辞职,我没事,吃药就行。”她无意打断任何人的生活节奏。况且他刚毕业,资金也不够充裕。 他在床头坐下来:“那家公司加班太多,我早想辞职了。钱的事你不用担心,今天发行商刚把预付款批下来,十五万。” “真的吗?”她微微撑起身。 “真的。”他说。 “刚好我那边歌快录完了,”KK紧接着说,“可以过来住一阵子。” 他握着她的手:“主要是为了工作,我要问她一些配乐的事情。” “那剧本……”她仍然不放心。 “不急,开发流程长得很呢。”他回握住她的手。 她重新躺回床上,头晕和疼痛终于席卷而来。雨已经停了,春风吹动窗帘一角。她听KK突然说:“陈满,你还不能死呢。” 此言一出,两人都直直地望着她。KK接着说下去:“要死也是陈川霖该死。” 这下三人更是大眼瞪小眼。沉寂两秒后,她率先笑起来。这种幽默是从最黑暗的人生中淬出,他们都领略并深谙其道。地狱之血确实流淌在他们三人的骨头里。 “你们饿了没?”KK顿了顿,“我去外面买点吃的。” “不,让他去吧。”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异常坚定。 他的脚步远去,消失在电梯叮的一声之后。她侧过头看窗外,夜色寂静,仿佛万物都已沉沦在春夜里。KK靠在墙边看着她。猫凑上来嗅着她的脸,她感到眼角有一滴泪水陨入枕间,然后是许多滴。 “是发生什么了吗?”KK终于开口问,“你已经好久没这样过了。” “不……”她把脸埋进枕头,“我不知道……” 其实她知道。枕头一侧残留他的气味,混着沐浴露的花香。在无数个黑暗的梦里,她多后悔当初没有跟他逃跑,即使前途无路。再把时间往后推进好多年,她如今只能被夹在梦和现实的灰败间隙,盯住他的侧脸。她只能拥有丁点时间的他,而天光将要大亮。在那种时候,她总是反反复复想起《断背山》的那句台词。 ……我多希望我知道如何才能戒掉你。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