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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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务所所在的那栋大楼,以及大楼底下的地皮,都是上中正义的财产。他获得这些并不是靠个人奋斗,而是靠活的长,他的亲戚朋友和几任妻子情人甚至包括要好的女朋友,都倒在自然规律面前,把财富留给他,于是他就有了花不完的钱。 他有了花不完的钱,又意识到自己没有无尽的生命,想着倒在自己前面的众人,就想做些好人好事。但这年头做好人是要受罪的,他就想做个不是太好的好人,把楼租给不是太坏的坏人,保证自己有钱拿,出事有人罩。 而赤坂贺是声称自己全家都四十而终的年轻极道,背靠着地头蛇,又很识趣儿,懂互相行方便。 上中正义免除掉百分之六十的房租,并且约好每年中付款,错开年初年末压力大的时间段,如果经济上紧张,可以顺延一年,不额外加息。这可真是天大的馅饼,赤坂贺果然咬住馅饼不松口,同意为他照料大楼里的其他好人和坏人住户。 为了自己的方便着想,上中正义希望赤坂贺一辈子都是不上不下的马仔。他老了,没心力再筛选个性格和能力外加背景的过得去的家伙入住进来充当管理员。况且,赤坂贺还算讲道义,从来没觊觎过产权。 但最近,上中正义有点如坐针毡。 赤坂贺迟早会成为佐川组旗下的组长,甚至是接手佐川组。 上中正义活了七十多年,他认得出来野心家的眼睛。比起挣点钱花和享受前呼后拥,或者享受无休止的暴力,赤坂贺往上爬是出于其他的目的,而那个目的上中正义暂时没有挖掘到。 老头子宁可赤坂贺是个无脑的暴力狂,和四肢发达没有头脑的家伙相处很简单,和不知道在想什么却挂着笑容的家伙相处太费心力。 上中正义担心自己正与虎谋皮。 说实在的,他不在乎自己死后的事。如果活着的时候没有足够好的生活,死了以后钱财有什么用呢?他还有十来个月可活,迟早有一天他会需要人帮他得到个体面的结局,而不是倒在哪里无人问津。 他昨晚准备好做餐食的原料,请赤坂贺预约时间。 “带个年轻人行吗?”赤坂问,“暂时没法让他一个人待着。” 有时候赤坂贺会带着小孩或者年轻人一起活动,比方说组里其他人的子侄,其他组拜托他照顾的大孩子。 这也是上中正义欣赏赤坂的地方。 “没关系,我很欢迎。”上中说,“请带着他。” 真岛吾朗算是沾光。上中十八到三十岁都在当睡在女性朋友家里的三流画家,往后二十年混迹餐馆后厨打工,然后自己盘下店铺,景气了许久,年纪大了才传给学徒。 清汤拉面、盐烤鸡腿rou、孜然鸡心和削成条缠绕在竹签上的鸡皮。 真岛饿得快晕过去了,瞬息间吸进去半碗拉面。 “还是年轻人好啊。”上中说,“赤坂老弟不饿吗?” “很抱歉。”赤坂说,“我前任喜欢吃拉面。” “那还真是没办法。拉面店随处都是嘛。”上中安慰道:“避开对方喜欢的那个店家吧,别的照常吃好了。不要太为难自己。实在不行去关东生活吧。” 赤坂露出更忧郁的表情:“我就是分手了才跑到关西来啊。算啦,不就是拉面。” 赤坂贺叹着气拿起筷子,伸向碗里,但无论如何也没法插进去。他放下筷子大声叹气,捂住脸,肩膀垂下去。 好机会。上中正义想。真是罕见的脆弱时刻,我一定要问到点更深入的。 好机会。真岛吾朗想。真是罕见的幸运时刻,我可以一次性吃掉两碗拉面。饿死我了,我一定要吃顿饱的。 “看来赤坂老弟爱的很深啊。长情的男人可不多。”上中询问道。 “我一般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赤坂说,“搞不好您懂啊,有时候会有着魔的感觉,况且我是因为和前前任分手才跑到关东的。再这样下去,日本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要不要考虑别再让恋爱主导生活了?”上中诚恳地问。 “我有在尝试。”赤坂面无表情,“希望老天爷对我好点。” 真岛吾朗呼噜呼噜的吃拉面,赤坂把自己那碗推了过去,从真岛手边取走酒杯,向上中正义解释说,他现在不能喝。上中正义表示理解。 能喝酒的人们碰碰杯,酒过三巡之后,上中正义抓住时机,问:“所以说赤坂老弟为什么执着于当组长?你其实更喜欢自己做事吧。” 真岛擦干净嘴边的汤水,竖起耳朵。 “我前任说人没有权力和钱就什么也不是耶,我理解不了,就想自己试试。如果它们真的那么迷人……” 赤坂贺喝得有些端不住杯子,清酒撒在自己袖子里。 “喝点润润嗓子吧。”上中正义一边劝一边添酒。他希望在赤坂贺醉得像烂泥之前打听到更多。说实在的,上中正义认为,如果哪个人相信爱这个字眼,一辈子要倒霉至少八十年。 真岛吾朗自知没有插手的资格,趁着还能吃到,继续吃那些烤串。 “我拥有它们也不会是坏事吧?”赤坂问。 上中倒给真岛一杯温水,然后泡好速溶醒酒汤。 上中和赤坂又聊起大楼里的住户,确认安然无恙后,上中起身送客。 赤坂软踏踏地倚着真岛,真岛则抓着他的胳膊,掰着肩膀,让他勉强直立,扶着他走出别墅,回到马路上。 广桥晴几乎像个专属司机,需要他的时候他就在。 真岛和广桥搀着赤坂,赤坂倒在车子后座。真岛有点担心他,用手托着他的脑袋。 广桥开车不怎么稳,转出两个路口以后,赤坂贺嗖一下睁开眼睛,坐起身子,问:“吃饱了?” 真岛感觉自己可能要挨顿打。 目前来说赤坂是他的直系上级,大哥要打人,被打的只能挨着。 好歹我吃了顿饱饭,真岛想。 “吃饱了就行。”赤坂贺自顾自点点头,“至少上中先生手艺很好。如果他不特意做顿拉面试探我的话就更好了。妈的,老头子。” “试探?”真岛问。 “他想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吃拉面。现在我给他一个理由。看他信不信了,反正事就是那么个事。” 赤坂贺焦躁地挽起袖子,他手臂上的青筋都绷着。 广桥晴继续假装自己又聋又哑又瞎,目不斜视。 真岛更欣赏广桥了,那小子绝对能活到一把年纪不出事。 “咱们要在简单的收放款生意里加点租房买卖,真岛,最重要的是搞到一块地皮,不,更多的地皮,然后我要在上面盖楼,楼里开各种店,妈的,都是我的,谁染指我就砍掉谁的几把。”赤坂贺狂热地抬高胳膊,发病似的叫起来:“我倒要弄明白人为什么他妈的需要他妈的那么多钱!” 没人回应他,他独自疯了一小会,又平静下来,拧开矿泉水,慢慢喝着。 “反正,接下来去趟三途川旁边。然后广桥你就出去玩吧。”赤坂贺抽出几张万元钞,叠了一下塞在前排车座中间,装杯子的小洞里。 而后赤坂贺带着真岛靠近岸边的船。 “生面孔耶。”船夫说,“你知道那是做什么的吗?不知道的话可不能送你下去。” 下去?真岛皱起眉,水下除了鱼和垃圾还有什么? 还有斗技场。 “规则是这样的,”经理向两人介绍道,“您现在的积分可以参加最初级的比赛,连赢三场可以得到一百万日元。随着积分上升,比赛的酬劳也会慢慢提高。” “干净吗?”赤坂贺问,“需要我自己洗吗?” “不需要。”经理稍稍低头,问:“请问是哪一位参加比赛?事先说明,这种比赛的对手是不能出现在公开场合的罪犯或囚徒,死伤是不需要负责的。同理,您受伤也不会得到赔偿。” “我明白。”赤坂贺说,“死斗嘛,对方倒下起不来就行吧。” 真岛朝着出入口迈步,他现在可参加不了任何形式的决斗,如果赤坂贺逼他上台,他肯定会死。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再过几个月,他拥有过的肌rou会重新包裹住骨头,他在街上打翻一伙青年像捏死蚂蚁那么简单,但现在两个高中生都能让他头疼。 “站住。”赤坂贺说。 真岛不得不停住脚步,转过身,紧张地看着他。 赤坂贺已经脱干净外套,把腰带调试到合适的松紧,摘掉所有饰品攥在手里,一并递给真岛,好笑道:“怕什么?拿好了。去观众席找个地方待着,让侍者给你拿点温水。” 事实上,真岛感觉有点像做梦。他目前是佐川司养的狗,而赤坂贺则是佐川司喊来牵他狗绳的男人,按理说这二人应该是齐心协力的。但赤坂贺看起来迟早要反,佐川司的态度晦暗不明,好像不介意他做什么。 佐川司希望严格管控真岛,赤坂贺觉得做事不要管太宽。真是明显的理念冲突。 赤坂贺踏进囚笼中,向着观众席大力招手,热情地抛洒口哨声、媚眼和尖叫,就好像他是个脑袋有问题的地下偶像。 “第一场!自称背负着未完使命的男人——赤坂贺!对战只能算出毁灭结果的算命师——霉运田村!” 搞不好赤坂贺享受得很,真岛想,他喜欢在台子上听人对他吹口哨,然后他抛一千万个飞吻给群看不清楚脸的狂热观众。他现在赢到多少个百万? 真岛只记得他不停地移动,避开大部分拳头和踢击,从背后掼倒大部分倒霉蛋,用肘关节和脚后跟打得他们瘫软在地。他已经积攒足够的积分,正沉浸在无休止的打倒对手、新的人进场、打倒对手,又一个不幸的家伙出现的流程之中,真岛比观众更想知道他能挺住多少下重击。 至少赤坂走下擂台,在大门旁等着侍者开门,坐船回到岸上时,只是在大声呼吸,他下巴被打中不少拳,皮肤有点红,衬衫被汗水浸透过后接近透明,紧贴着背部隆起的肌rou。 为了弄清赤坂的刺青是什么,真岛特意落后几步。 空白。 赤坂不背负任何事物。 没有任何寓意栖息在他肩头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