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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星沉,凉风阵阵,柳别离开啖杏林时天色已晚,渐渐空中有了湿气,似乎要下雨了。 柳别在枫华谷前前后后算起来也快有三年了,他本是随着霸刀塞北营去洛阳支援唐军阻击狼牙军,谁知走到了枫华谷便被派去给月弄痕传信。这一去,他阴差阳错地救下了当时在枫湖寨抗击狼牙军的寨主,后更成了枫湖寨义军的首领。 枫湖寨位于潼关的南方,是恶人的一个重要据点,柳别天生侠义心肠,当时救人时全凭义气,未想太多,三年以来,和帮众一同抗敌,早已视他们为同袍兄弟,只是战后,麻烦的事便来了,由于他浩气的身份,使得枫湖寨在整个恶人谷倍显尴尬。如今战事已结束一年有余,在他有意的引导下,帮内各种事务已有合适的人接手,即使他离去,也不会对整个帮会有太大的影响。 与枫湖寨相隔不远的是位于潼关北边的啖杏林,啖杏林主燕诀是个真正的狠角色,早年雁门关之变后边激起了一身的反骨,干脆出苍云,暗中刺杀了朝廷的命官,后便入了恶人,与柳别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只是在这三年内,他与柳别时常需要一同作战,互有照应,反而成了拜把子的兄弟,更甚者,燕诀帮他把他那不成器的顽劣弟弟柳离治得服服帖帖。柳别本想带着柳离一同离开枫湖寨前去浩气盟,然而柳离却非要留在燕诀身边,柳别拗不过他,也只得答应了。 燕诀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有他帮忙照顾自家的小弟,他便无甚牵挂,一人一马一刀,便可走遍天涯,仿佛还似当年刚出霸刀山庄时那样意气风发,但他的的确确被离别之情所染,心中竟有些道不明的怅然。 他心中是有遗憾的,一年前,他与燕诀曾约定,等战后一定要畅快痛饮,不醉不归,后来酒喝到了,他也醉得不省人事,只是他两当时所想的,却是失约了的第三个人,那人名叫秦易,是唐军先锋营的统领,出自天策府,常年穿着一身银甲红袍,好像是枫华谷漫天不散的火红枫叶,却落在地上一滴一滴却全成了血。 他并未真正见过秦易,这三年来,只是书信往来,其中多是战术安排,兵马调度,甚少牵扯私事,其间秦易更是数次带兵将他从鬼门关中捞了回来,他柳别很少服人,却对秦将军仰慕已久,只盼着战后与他一同喝酒,若能趁此机会,称兄道弟,那更是再好不过了。后来柳别听说,反攻潼关之日,先锋营的全体将士死战沙场,马革裹尸,秦易的尸体虽然一直没有找到,但恐怕也是凶多吉少,这场约,那人恐怕再也赴不了了。 柳别一想到秦易,心中便是难以解开的郁结,老天似乎偏又照顾他的情绪一般,竟然忽然变下起了瓢泼大雨,柳别忽恨起了老天的不公,忍不住仰天长啸了一番,将心中的郁闷之气全数泼出,才找了一处破庙避雨。他身上本就厚实的貂毛被雨打湿后,更是沉沉贴在身上,不甚舒坦。柳别生起了火,将衣服脱了,架在篝火旁烘烤。他又从包裹中翻出一张画,上面是一个红袍将军,正是那天他被秦易所救,留下的一个模糊印象,那人骑在马上高大的背影,如同山一般将自己挡住,战后他遍访画师,才将记忆中的图给画了出来。若是秦易没死,他是否还有机会与他把酒言欢呢? 这个想法一出现,便像生根般地种在了他的脑海中,既然秦易的尸首并未找到,也未曾听说天策府给他立过衣冠冢,或许被人救下也说不定。柳别寻思着自己反正左右无事,江湖朋友也多,不如去打听打听。 雨声越来越大,柳别却忽然从滴滴答答的雨声中听出了另一种声音,那是马蹄的声音,马蹄沉重。柳别提着刀,走到了门口,果见外边站着一匹高头大马,上面还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红袍,半边软甲,身上背了一把长枪,看穿着打扮,像是天策府中人。 柳别夜视能力极佳,刚想要上前打声招呼,却见那人脸色乌青,嘴唇发白,双手只是虚抓着缰绳,摇摇欲坠,他赶忙冲了过去,也不知那人是不是看见了他,忽然眼睛一闭,径直跌了下来,被柳别抱了个满怀。 柳别赶忙将人抱进了破庙,将他放平在地上,他也不会医人,只能凭着经验去摸人的额头,早已是guntang一片,他赶忙将湿了的衣服扒下来,这一看简直触目惊心,这人的背上有一条近乎脊椎骨一般长度的伤疤,伤疤虽然已好,但露出了淡红的皮rou,与偏白的背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胸口还有新鲜的伤口,此时被雨打湿,已开始溃烂发肿。柳别从包里找出了一瓶金创药,这还是当初秦易救了他后留下的,说是天策府特制的,上等的金创药,他自己一直舍不得用,放在身边,只是现在,比起救人,这些也只是身外之物了。 将那人的伤口抹了药,柳别又用绷带给他缠紧,他自己的衣服刚刚被火烤干了,干脆便取下来,盖在那天策的身上。他放心不下,又抓住那人的手,传了些功进去,也好在霸刀的武学与天策功体相近,才不怕真气冲突。 见那人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柳别才放心下来,他此时细细打量起眼前的青年,这人还很年轻,应该比自己还小上了四五岁,和自家小弟看上去年岁相仿,脸上苍白一片,又夹了点感染风寒的潮红,生得模样到是不错,剑眉星目,也称得上俊俏。也不知道这好端端的人,怎么就伤得这么重了?他们天策府中人,倒也个个是铮铮好汉。 柳别守了他一夜,次日早晨,雨停了,那人还是昏迷不醒,柳别带着他去了村里找大夫。大夫把了脉,沉吟半晌,道:“这位小兄弟伤口感染后染上了风寒。”柳别心还没放下,却又听到大夫道:“只是他之前受的伤太重,体内顽疾已深,针石难医,怕是……” “怕是如何?” “怕是活不过几年了。” 虽然柳别与他只是萍水相逢,此时心中也有些不忍,这人还这么年轻,却遭逢如此不幸。“咳咳”床上之人的咳嗽声,将柳别拉了回来,那天策弟子已转醒,正艰难地想要坐起来。 “你醒了?”柳别赶忙上前扶他。 那天策却不要他扶,反而充满警惕地看着他,那人清醒后,眼神也变得锋利无比,然而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在看了柳别一眼后,忽然变得有些茫然不解,半晌才问:“是你救了我?” 柳别见他不领情,也没有生气,道:“昨日夜里见到你时,你已昏迷不醒,我才将你带来寻医。” 那天策看了看四周,问:“这是何处?” 柳别道:“枫华谷平顶村。” “你是?” “我叫柳别。” 那天策又扫了他几眼,脸上的神色越发古怪,却又刻意地掩饰了起来,道:“听闻柳大侠是枫湖寨的寨主,如今怎么跑来这里了?” “柳某人现在可不是寨主了,只不过一介江湖散人罢了。” 天策又问:“为何?” 柳别对对方如此关心自己感到有些奇怪,却又不愿多答,只道:“无事一身轻,岂不快活?” “哼。”那天策嗤笑了一句,似乎有些忿忿不平,却也不说话了。 柳别只觉得空气中略有一丝尴尬,只得找着话说:“小兄弟,你受的伤很严重,我这里有些伤药,你且带着。”他拿出那些金疮药,道:“这还是你的同门前辈送给我的,我一直用不上,现在给你,也算是还了人情了。” 那天策怔怔看着手里的金疮药,闷道:“你说是同门前辈送你的?何人?” 柳别叹了口气,也不隐瞒,便说了些秦易的事,自然也打听起了秦易的下落。 “你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却对他如此上心,也是难为你了。” 柳别对小天策丝毫不尊重秦易的态度感到有些不满,只说:“秦将军是柳某仰慕敬重的人,虽然素未谋面,但我们曾约好一同喝酒,我们已是朋友了。” “与你喝过酒的便是朋友吗?”天策又问。 “当然!” “你们这些江湖中人,还真是随便。”天策嘟囔了一句,见柳别一脸被梗住的表情,才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请你喝酒,从此之后,你我便是朋友了。” 柳别笑道:“你方才还说我随便,转眼便要做我的朋友。” 天策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只是初入江湖,不太懂江湖中的规矩。” 柳别见他的模样,只觉得眼前的小兄弟,竟然有些可爱,只是他念及天策有伤在身,还是拒绝了:“酒留着你的伤好了再喝,你若愿意,我自然是认了你这个兄弟。” “可我的伤不知何时才能好。”天策有些黯然。 柳别此时已当他是自己的朋友了,宽慰道:“江湖上能人异士甚多,不如我们四处找找,说不定也有一线生机。” 天策道:“那多谢恩公了。” 柳别听着这个称呼有些别扭,道:“小兄弟,我见你我投缘,不如插香结拜做兄弟如何,你也莫要恩公恩公地叫我,听着瘆得慌。” “这就要结拜了?”那小天策还未反应过来,见柳别听到他这话有些不快,赶忙说:“柳大哥莫生气,我只是还不习惯江湖作风,我自然是愿意和你做兄弟的。” 柳别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还未请教贤弟姓名?” 那天策一时间也像是梗住了般,半晌才道:“我叫秦……秦小易。”见柳别有些诧然的表情,秦小易赶忙道:“我父母也同柳大哥一样,仰慕秦将军的威名,故而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希望我能和秦将军一般,英勇无畏……才气无双……”他声音越来越小,说罢,竟然还有些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柳别见他涨红的脸,只觉得这小兄弟实在是太招人疼爱了,想必那一身的伤也是上了战场落下的病根,只希望日后真能找到神医,救了他的性命才好。 (2) 提起江湖中的神医,首先当推万花谷。柳别在江湖上交友甚广,恰好也认识一位万花神医,前不久得知朋友在长安城开医馆,便决定带秦小易去看看。 先前秦小易受的外伤极其严重,行动不便,待到他的外伤好了后,依旧是面无血色,柳别见了他的脸色,心里越发沉重,见对方却不甚在意,似乎早已习惯了般。 秦小易伤好了后,将自己的马前前后后洗得快发亮了,才牵了马,和柳别并辔而行,柳别这时才注意到那马生得极为高大,竟比柳别的马快高了半个头,称得这个被病折磨得有些瘦削的青年也显得高大了不少。 “你这马是……”柳别还未说完,便见秦小易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秦小易道:“柳大哥不认得这马?” 见柳别有些尴尬,秦小易不满地撇了撇嘴。柳别实在对马的研究不深,他平日里骑的,是最普通的绿螭骢,秦小易这马看着气宇不凡,所用的马鞍马饰也皆是上等材料制成,柳别 便知道这马对秦小易很是重要。 秦小易犹犹豫豫,欲言又止:“我这匹麟驹的确品种和他人的不同,生得要高大些,跑得也要快上许多。”话刚说完,那马突然撅起蹄子想把秦小易从背上甩下去,秦小易赶忙抱住马脖子干笑着安抚道:“追风,乖,我还生着病呢。”那马儿这才算安静下来。 “马儿性子烈,让柳大哥见笑了。” 柳别笑了笑,只觉得他还似少年心性,颇为有趣。 两人一路西行,路过潼关,又到了长安,一路上满眼所见皆是战后的断壁残垣,路边常有行乞的路人,柳别和秦小易一路上接济了不少难民,未到长安城,两人盘缠已经用尽,只得随便找了个破屋住下。 这屋子早已没有了人住的痕迹,桌上地上皆是蒙了一层灰,柳别是幕天席地惯了,倒也无所谓,但他没有料到秦小易也同他一般,如此不在意身外之物。 秦小易此时呆坐在桌旁,脸色阴沉了不少,良久才握拳叹了口气:“让无辜百姓遭此兵祸,实在是我等将士的失职。” 柳别自是知道,天策府在先前守长安时,几乎是全军殉城,如今见秦小易这般自责,忿道:“乱臣贼子,包含祸心,朝中又jian佞当道,皇帝沉溺声色,昏聩无能,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秦贤弟何必自责?倒是你天策府将士,让柳某好生佩服。” 秦小易眼皮一动,眼中的哀恸之情几乎快要掩盖不住。柳别见他脸色凄惨,也不再多说,只拍了拍他的肩。 他在屋子里忙活了一阵,终于将床给收拾了出来,让秦小易躺上去后,自己也挤了上去。 “委屈贤弟和我挤一宿了。”柳别将自己的大氅脱了下来,盖在秦小易的身上,又去探对方的脉搏,依旧是很虚弱,他便传了些内力进去。 秦小易只觉得浑身暖烘烘地,四肢百骸的气又开始流动了,知道柳别为了自己耗费了许多功力,心中感动,道:“我和大哥只是萍水相逢,大哥何必对我这么好?” 柳别道:“说什么胡话,贤弟与我意气相投,何况你我已结拜为兄弟,你的命便是我的命。” 秦小易知道柳别的性子,也不矫情了,拉开那件外袍,也将柳别盖住了,柳别干脆抱住了秦小易,用衣服把两个人一起裹住。秦小易只觉得身体一阵燥热,变得僵硬无比,连手脚也不知该如何放了。 柳别见他苍白的脸忽然变得通红,忽然不知怎的,想逗逗他:“怎么,还不好意思,两个大男人的,你哥哥我能对你做什么?” “谁害羞了?”秦小易蒙住自己的脸:“睡觉!” 柳别见了秦小易的样子,不知为何,觉得开心的紧,但想到那人的病体,便也没再玩闹,只轻抚着他的背,直到秦小易睡沉了,柳别才撤回了自己的内力,虽然他也知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是这几日他越发喜欢秦小易的性子,也越发舍不得让这么好好的一个人这样死了。他又想到柳离,也不知道在燕诀那怎么样了,要是自己的亲弟弟有秦小易一半的乖巧就好了。 柳别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却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他忽然警惕,见窗子缝中伸进了一个小烟管,他赶忙闭气,拿起自己的刀,走到窗子旁。 柳别抓住那烟管,破窗而出,只见一个黑影,他赶忙追着黑影出去,那黑影的跑得很快,柳别边追边觉得奇怪,左右也找不到人影,忽然想到秦小易还在屋中睡觉,暗道不好,怕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赶忙赶回去,屋中果然已空荡荡地不见人影,只是屋中的墙已多了几道兵器划过的痕迹,桌椅也全被踢翻,地上还有血迹。 柳别又循着血迹追去,然而一路上却再无打斗的痕迹,直到一处小树林,忽然钻出了几个黑衣人,将他围住。 “将你同屋的人交出来,我们饶你不死。” 听了这话,柳别倒是放下心来,问道:“你们找他何事?” “你不要多管闲事,有人要他的命,我们不过拿钱办事。” 柳别冷笑两声,不再说话,双方缠斗在一处。没过几招,柳别便认出对方是凌雪阁的杀手,一般的杀手如何是他的对手,柳别想抓住几个问问缘由,却发现这几个被他打倒的杀手已经服毒自尽。柳别有些吃惊,他联想到之前的种种,觉得自己有些大意,秦小易并非如同自己所想那样只是一名普通的天策弟子,凌雪阁向来只为朝廷卖命,也不知秦小易到底是何种来头,竟然惹得凌雪阁派出死士围杀他? 柳别借着月光在地上细细探查,忽然见到草地上有马蹄压过的痕迹,循着蹄印找去,忽然见到前方站着秦小易那匹高头大马。 “快带我去找他!” 柳别也顾不得那马是不是性子烈,抓着缰绳就骑了上去,那马一路狂奔,果然不远处传来兵器相撞的声音,他赶忙追上去,见秦小易已被一群黑衣人围在中间,脸上淌着血,显然已经受伤。 柳别抽刀划开一道刀气隔开了秦小易和黑衣人,秦小易急道:“柳大哥,这事与你无关,不要管我,快走。”他此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背上的伤和腹部的伤仿佛又裂开了一般,五脏六腑都在痛,若不是柳别先前给他传了大半夜的内力,他此时恐怕已经命丧当场。他不想追风和自己死在一块,便放了马走,却没想到那马带着柳别一起回来了。 “别说话,护住心脉。”柳别不与他多言,将他挡在了身后。护着他且战且退。秦小易知道劝不住柳别,不知又从哪里来了一力气,提枪从柳别背后冲进了敌人之中,长吹了一声马哨,追风上去一撒蹄子就踩到了一人,秦小易翻身上了马,长枪所到之处,无人敢近身,柳别刀气冷冽,大开大合。顷刻间,已砍翻数人。 “夺!”忽从林中射出一根暗箭,箭到柳别眼前,他挥刀隔开,想叫秦小易小心,却又来了第二支,第三支,旁边的黑衣人也趁机围上,他避无可避,那箭挨着他的上臂擦了过去,他反手砍翻了身边的一个黑衣人。 “柳大哥,小心!”秦小易见他受了伤,策马冲到他身边,长枪一扫,拉着柳别上了马,护在身前。柳别只觉得自己一条手臂都已经没了知觉,神志也变得昏沉,那箭上显然是淬了毒的。 反而是浑身是血的秦小易,还保持着一丝清明。 秦小易策马狂奔,快到了城边,才停了下来。他将柳别抱了下来,拉开衣服一看,那伤口处的皮肤已经变得乌青。秦小易咬了咬牙,找出火折子生了火。柳别被火光照得眼睛有些痛,难得恢复了一丝清明,他想到后面还有追兵,不能救人不成,反而成了秦小易的累赘,咬着舌头让自己清醒了过来,却见秦小易近在咫尺的眼睛,那眼睛坚毅得不似平时。 “大哥,你且忍着点。”秦小易说着,拿了柳别的短刀,在火上烤了烤,按住他的身体,硬生生地从他胳膊上将那块已经发黑的rou给割了去。柳别只觉得一阵锥心的痛,汗从脸上一滴一滴往下掉,痛到脸上毫无血色,他想,刮骨疗伤,也不过如此了。 然而他却一声也未吭。 秦小易将那烂rou割下,扔在了一旁,又借着火光看柳别的伤口,忽地低下头,将嘴凑了上去。 “你在做什么?”柳别察觉到秦小易在舔舐他的伤口,拼命挣扎着,然而不知是因为这毒有麻醉效果,还是秦小易的劲真的大到可怕,对方按着他,将他伤口的血一口一口往外吸,直到那伤口变成了鲜红色才作罢。秦小易又拿了金疮药给他敷好,再从自己的里衣找了块没沾着血的布撕了下来,给伤口包扎好,整个过程熟练得他仿佛做了无数次一般。 “柳大哥,你现在觉得如何?”秦小易凑到柳别的面前问道。 柳别见到那沾了血的唇,衬得他的脸更加惨白,却在昏暗中有种说不出的瑰异,他一时间有些怔然,觉得自己的手臂已经渐渐恢复了知觉,虽然伤口痛,然而此时,他的心也如被刀割了一般。他本应该抓住秦小易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然而他此时却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看透过秦小易。 秦小易艰难地喘着气,道:“大哥,你知道吗,当年和我一同出征的兄弟,都已经死了。我苟延残喘偷生到现在,能了却当年的心愿,已上天待我不薄。大哥若不是因为我,也不会受到小人暗算。我本就命不久矣,实在不能再拉着大哥,且让我在黄泉路上,少些愧疚罢。”秦小易的眼神渐渐失了焦距,看起来茫然又充满了无可奈何,道:“只是我戎马半生,死在宵小手中,实在不甘,或许……这便是天命难违吧……” “什么狗屁的天命?!”柳别抓住他的手,只觉得那手已渐渐变得冰凉,他赶忙又输了些内力进去,却发现秦小易在有意阻碍,急道:“你这个小孩子懂什么,江湖上能人异士甚多, 我认识的神医就在长安城,你不要自己放弃自己。” “大哥莫要再为我浪费功力。”秦小易抽出自己的手,忽然失笑道:“再说,你怎么能说我是小孩子,我可是秦……秦……易……哈哈……”他渐渐笑得出不了声了,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腰牌交给柳别,“我若死了……请大哥替我照顾好追风……帮我这块腰牌……送到……天策府……” 柳别见他几乎是话一刚落,便失去了神志,赶忙将秦小易搂在怀里,那腰牌掉在了地上,柳别摸着他越来越微弱的脉搏,只觉得心神大乱,脑中一片空白,他也无力再去理清秦小易到底说了些什么,匆匆将那块腰牌捡起了塞进了怀中里,急急忙忙将秦小易抱上了马,向长安城去了。 (3) 秦小易醒来时已是三日后,只觉得浑身如被碾过一般,四肢百骸都生生剧痛,他是被痛醒的,等睁开眼,才看清楚头顶的床帐,以及扑入鼻中的药味。他试着动了动,才发觉身上还被扎着针,而他的床边趴着一个人,头埋在了貂裘和被褥之中,只余几缕黑发漏了出来,不是柳别又会是谁。 “小易,你醒了?!”柳别被秦小易的动静牵扯,猛然惊醒。秦小易昏迷了几日,他便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几日,疲劳不堪,终于趴在床边睡着了,如今见人醒了,跳起来便去找大夫,他趴得久了,四肢有些麻木,出门的身影跌跌撞撞。 秦小易没抓住他的衣角,只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喉结滚动,酸涩不堪,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却渐渐在心里渲开了。 门帘掀起,柳别带着一个黑衣青年走了进来,还叨唠道:“小易他醒了,子疏你快看看他。” 黑衣青年生得眉清目秀,他走到秦小易身边,微略沉思了一番,便将针拔了,手法干净利落,秦小易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你轻点。”柳别在一旁忍不住说,他注意力都在万花的手上,却没有注意到秦小易看向他的复杂眼神。秦小易当然不怕痛,然而听到柳别的话,却觉得心里被一针一针地扎着,密不透风。他的心渐渐沉了,但拔了针之后,身体却渐渐轻松,好不容易稳住了心中杂乱的情绪,才坐起来,向大夫道谢。 这个万花大夫便是柳别前些日子说的朋友了,名叫萧子疏,战乱后他便住在了长安,他医者仁心,前前后后不知救活了多少人。 萧子疏道:“我只是清了你体内的毒,但你沉疴已深,若不彻底拔出,还是性命难保。” 柳别急道:“子疏可有办法?” 萧子疏面露难色:“办法倒不是没有,只是……”他似乎想到心事,沉默很久才接着道,“我曾经花费数年的时间,找了世间九种花草,炼制了一粒九花玉露丸,能解百病,只是先前将药送给了……一位故人,还得劳烦柳大哥走一趟了。” “是谁?” 萧子疏咬着牙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白玉佩,交给柳别,道:“柳大哥应该听说过他,他叫李亭风。” 柳别当然知道李亭风是谁,纯阳宫的逆徒,早年在江湖上大杀四方,浩气盟数次下长空令诛杀却一直未能得手,离成功最近的一次逼得他跳崖,然而他不知被何方高人救了,又回到了恶人谷,甚至当上了飞沙关统领,只是自那以后便安安稳稳地在龙门,没再闹出什么风波。 “他不好说话,你将这块白玉佩给他,他自然会把药给你。”萧子疏虽然说着轻松,却难掩眉间的愁色。 “萧大夫若是为难,我们想别的方法便是。”秦小易被他救回来已感激不已,见他如此为难,反而过意不去。 萧子疏却说:“你的病再拖,便真的药石无医了,人命关天,没有什么好为难的,你们快些动身吧,你虽然这段时间能行动自如,却莫再拖延了。” 柳别道:“子疏,你放心,若这件事给你惹了什么麻烦,我和秦贤弟就是两肋插刀也要帮你解决。” 萧子疏这才露出淡淡的微笑:“这么多年,柳大哥倒是一点没变。” 秦柳二人辞别了萧子疏,一路赶往了龙门,柳别在江湖中名气甚大,又因为浩气的身份行动多有不便,进了龙门,只得乔装打扮了一番才敢行动。他是第一次来,进入荒漠后有些不适,反倒是秦小易轻车熟路,一路领着他顺利到了龙门客栈。 “小易以前来过沙漠?”进了客栈,柳别问道。 秦小易点头道:“以前曾在龙门一带戍边,所以比较熟悉。” “以前,那是多久以前?”柳别算了算年龄,秦小易见他算出后面露诧异的神色,失笑道:“大哥,我不到十岁就参军了。” 柳别心想,十岁的时候,我那弟弟还在家里锦衣玉食地供着,思绪还没走远,便被一个人撞进了怀里。 “哥,你怎么来这里了?” 柳别低头一看,怀里的人穿着一身霸刀弟子的服饰,抬起脸笑得像桃花开了一般,可不就是他弟弟柳离。 柳别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自己的弟弟,左右张望看了看,道:“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燕诀呢?” 柳离听到燕诀的名字,又气又恼又羞,良久才支支吾吾道:“不要提他了,我自己一个人出来的。”他极力想避开这个话题,这才注意到柳别身后的秦小易,压低声音说:“这是谁?哥,龙门可不是枫华谷,你跑到这来,不要命了?” 柳别便将秦小易的事说给了他听,柳离这些年倒改了性子,听他说完后,也忍不住叹道:“小易明明和我年龄一般大,怎么好好的病得这么重,燕诀和李亭风认识,要是他在就好了。”柳离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又提到了燕诀,对自己生起气来,“我为什么总想着这个狗贼。” “嗯?你和燕诀吵架了?” “哥,你别管了。”柳离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灵机一动:“我仿照燕诀的笔迹写个拜帖便是。” 柳别见柳离行云流水地写好拜帖,那字迹简直和燕诀的一模一样,又见他从怀里摸出了个印章,方方正正印在上面,那可是燕诀在恶人谷的信物。 “你连这都有?”柳别惊道,他不能不想到柳离又惹出了什么祸来,燕诀虽然表面上正直得和恶人们格格不入,但骨子里发起狠来谁都怕。 柳离收了印章道:“哼,我才不怕他。何况我不是还有大哥你吗?” 柳别无奈却又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全然不似他平时对柳离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惹得柳离直往他怀里蹭。 秦小易默默地看着他们,终于别过脸,褪去眼中的羡慕。 他看着客栈门口,忽然想到过去的发生的很多事情。十几岁时,他已跟着师父走过了很多地方,甚至连柳离口中提到的燕诀,他们早在雁门关便已见过,那时雁门关除了生活艰难了点,其它都算得上尚好,那时薛将军没有死,杨将军也没有死。如今别的人都死了,唯独他苟活了下来,他明明认为自己该死了才好,而为什么这一年来他又拼命地想活着?是这残躯还能做什么么,或是应该再做些什么,才能坦荡地奔赴黄泉? 待柳离送拜帖离开之后,柳别才注意到秦小易在发呆,形影相吊,倔强得令人心疼,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秦小易,他想说些什么,却终究选择了沉默不语。 柳离送去拜帖之后,没过久便回来了,好消息是,李亭风很痛快地答应见他们,坏消息是,李亭风比传说中看起来更加不好接近。 “不知为何,我一提到萧子疏的名字,李亭风脸都黑了,他们是不是有仇?”柳离心有余悸道:“我差点以为李亭风要拿我祭剑了。” 柳别却说:“有仇的话,子疏便不会将九花玉露丸交给他。我甚至怀疑,当年救他的人就是子疏,且让我去会会他。” “我同你一块去。”秦小易道。 飞沙关本是恶人走商的要道,柳别却见这日连个人影也没,一路只听到风沙阵阵,还未走到关口,一道剑气忽然破天而来,凌厉逼人,能使出如此快剑的,除了李亭风,还能有谁?柳别赶忙拔刀就挡,秦小易也已是长枪在手。 李亭风不愧是浩气盟三番五次没有杀掉的人,那剑又快又狠,还带着一股疯劲,全然不似纯阳修道之人的剑路,放眼整个江湖,也难以找出几人能与之敌手。柳别和秦小易两人合攻,竟然也难以占得丝毫上风,加之风沙迷眼,柳别越发觉得吃力。 “大哥,走!”秦小易拉着柳别上了马,身后剑气奔来,秦小易弯弓搭箭射落数道,那飞剑却又这了个旋飞了回来,直扑柳别命门。 柳别被飞剑击中,只觉得胸口一震,呕出一口血来,秦小易心里一痛,将柳别抱下马,护在身后。 “李统领不想给药,我们也不强求,何必下此杀招?”秦小易道。 李亭风恨道:“他萧子疏想救的人,我便是要杀,又如何?你们又是何人,犯得着他为了你们逼我?” 秦小易道:“萧大夫要救的是我,请让我大哥走。” 李亭风道:“我看你在乎他得紧,黄泉路上让他陪你,不好么?” 秦小易还未说话,却听见身后传来物体破碎的声音,柳别拉开领口,他一直放在怀里的白玉佩碎成一片一块片地掉在了地上。原来那道剑气击中了玉佩,柳别就此捡了条命来。 李亭风见那玉佩碎了,脸色都变了,生生咳出一口血来,那血染在道袍之上,甚是扎眼。 “萧子疏,你当真恨我。”他惨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摔在了地上,剑气一扫,将玉佩的碎片化成齑粉,飘散在了风沙之中。 “给你们,我不稀罕了。”话音未落,人已不见踪影。 秦小易顾不得萧子疏和李亭风的恩怨情仇,赶忙回头左右检查柳别的身体:“大哥,你伤得重吗?还伤了别的地方吗?” 柳别见他紧张,宽慰道:“无妨,小伤而已。” 也不知道萧子疏和李亭风有什么过节,柳别在心里长叹一声,多亏了那枚玉佩,他和秦小易都捡回了一条命来,只是李亭风恨萧子疏恨得极深,萧子疏怕是要有麻烦了。李亭风若要寻仇,动起手来,他们三个加起来恐怕都不是对手,眼下他得赶快回到长安告诉萧子疏,再寻些帮手。 柳别弯腰捡起那瓷瓶,取出药丸喂给秦小易,却猝不及防地被那人牢牢抱住。 秦小易将他抱得极紧,闷声道:“大哥,以后莫要再为我犯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