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原来
墨燃抱着楚晚宁回红莲水榭的时候,天边像烧了一把火,烧的浓烟滚滚,暮色苍茫。 他小心翼翼地将楚晚宁放到床上,将他带血的外袍除了去,从头到尾,他的指尖都颤抖着,他根本不敢看那件外袍,更不敢想楚晚宁到底流了多少血,伤的有多重。 一旁的贪狼长老皱着眉,刚刚有弟子来禀报他楚晚宁受伤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楚晚宁的伤势可能复发了,可是,他还是没想到楚晚宁竟然能伤成这样。 这已经不仅是旧伤复发了。 他越把脉,脸色越难看,这人气息紊乱,灵力虚无,五脏六腑再没了灵力的保护,几乎全部震裂!整个人靠着墨燃的灵力吊着,现在不过只剩了一口气。 “这谁弄得!” 贪狼长老怒目而视,墨燃低着头,耷拉着脑袋,他的脸色甚至比贪狼长老的脸色更难看,整张脸血泪混在一起,仿佛天塌地陷,日月无光。 突然,结结实实地一拳打到了他肚子上,他不防这突然的攻击,脚下一软就倒在了床边,一抬头,正对上贪狼长老的怒气。 “你这孽徒!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你知不知道玉衡在天裂里受了重伤!差点没死了!你竟然还伤他!” 天裂中楚晚宁受伤了!? 墨燃的脑袋里浑浆浆的,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楚晚宁竟然早就受伤了,他怎么会受伤。 “你是说,那次天裂,楚晚宁受伤了?严重么?” 一想起之前墨燃在死生之巅的种种做派,贪狼长老就满腹的怒火“你说呢!观照结界是双生的!师昧受了多重的伤,他就受了多重的伤!” “你只顾着恨他不救师昧!他哪里是不想救!他根本就救不了!甚至他在那里多留一刻都会连累到师昧,所以他只能走!你明白吗?” 一字一句,重重地打在墨燃的身上,他似乎被人钉死在了柱子上,睁着眼睛,瞳孔放大,脸色惨白的吓人。 夕阳西下,最后一丝余晖跟着落了下去,没有了太阳,整个天空顿时黯淡。 墨燃的身影也是黯淡的,他无力地跪在了楚晚宁的身前,排山倒海般的后悔和愧疚几乎要把他压垮。相处了这些时日,他不是没有感觉到楚晚宁的身体虚弱的不对劲,他也曾猜想过天裂的时候,楚晚宁是否也受了伤。 可是他不愿承认,不愿去细想,他甚至没有去探究过楚晚宁到底是不是受了伤,他没有问过。 他害怕一旦确定了那个答案,他会无法面对楚晚宁,更无法面对那个恨了这些年的自己。 那会是多么可笑,多么荒唐。 可是最后的帷幕揭开,一切竟然就是这么荒唐。 所以过往这几年,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因为师昧的死,他误会了最爱他的师尊,倾尽全力去恨他,漠视他,甚至不惜去偷练禁术,来报复他。 可是原来,一切都错了。 现在,师昧还活着,而永远默默守护在背后的楚晚宁,倒下了。 他有多愚蠢,多固执,才能一直被恨意蒙着双眼,根本看不见楚晚宁的伤痛,忽视了楚晚宁所有的好! 时至今日,大梦初醒。 他抬头望着贪狼长老,眼睛红红的,心里越彷徨,越后悔,也就越害怕,他的声音抖得厉害“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现在到底怎么样。” “哭什么哭,死不了。” 贪狼长老不耐烦地将手里开的药方塞给墨燃,楚晚宁身上有伤的事情除了他和宗主也就没人知道了,楚晚宁那个性格,根本也不愿意让旁人知道。 没办法,谁让那人是玉衡长老,他只能一脸苦大仇深地给人治着伤,想了想,临走时,他还是板着脸对墨燃嘱咐了一句。 “不知怎的,原本那些旧伤,他还能依靠灵力恢复,可是现在他体内的灵力几乎所剩无几了,你好生照顾着,他再也受不了一点折腾了。” 墨燃惊诧“灵力…怎么会没有了?” 贪狼长老冷着脸,嘴角挂着一丝嘲讽“你不如等他醒来,看看他会不会告诉你。” “那…他大概多久会醒来。” “不知道,等着吧。” 贪狼长老走了,红莲水榭鸦雀无声。 墨燃还在原地,安静地等着,一直等到天黑。 他既盼望着他的师尊赶紧醒来,又怕他的师尊醒来,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毕竟,从头到尾伤害楚晚宁的,都是他。 夜沉了下来,一轮弯月似被薄纱遮着,徐徐清辉沉入湖底,再也寻不到明亮,只剩了漆黑的湖面,独自承受着寂静荒凉。 墨燃伏在楚晚宁的床边,静静地守着沉睡中的人,像林中飞鸟,在曲径通幽处,执着而坚定地等着山中的主人归家。 看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淡淡地阖着眼眸,平静地躺在那里,他只觉得钻心的痛,像被千万只虫蚁啃噬着,撕扯着,直将他的血rou分吃干净。 为什么呢?为什么楚晚宁不喊疼呢? 为什么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非要一声不吭地自己扛着呢。 又或许,楚晚宁也表现出来过,只是他没有发现。那些无数个微小的瞬间慢慢地从记忆中被挖掘出来,他渐渐地回想起来,他打翻那碗抄手时,楚晚宁的头似乎是低着的,收拾碎片的手似乎是颤抖的。 那人似海宽阔的肩膀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如此单薄,好像被岁月一点点褪去皮rou,只剩了骨头架子。 他记得,那一晚桥边相遇,楚晚宁意外地从桥上跌了下去,他从来不醉,从来孤傲凛冽,心坚如铁。可丢了尊严摔到地上的那一刻,他终于红了眼眶,喊了声疼。 该有多疼呢。 一日日扛着伤,熬着心血,默不作声地吞咽下一切痛苦。 无人关切,无人照拂。 还要承受着他的恨意和言语上的侮辱。 他该有多么坚强,又该有多么悲伤。 墨燃心中苦涩,后悔交织在一起,烈火烹油,烧的他血rou翻滚,肝肠寸断,恨不能立刻赴死。 楚晚宁还在昏睡着,浓墨如瀑的发丝散在枕边,映的脸色更加苍白虚弱,他死死地咬着唇,眉目间紧蹙,即便是浑身打着哆嗦,也不发一声。 墨燃看着楚晚宁苍白而倔强的脸,看着楚晚宁在苦苦挣扎,他只觉得针扎进了骨髓里,痛到了极致,他将手覆上楚晚宁的眉心,轻轻地柔开那万千思绪。 “师尊,不疼了,” 他声音低哑,似是安慰身下的人,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 “师尊,你醒过来好不好。” “只要你醒过来,你怎么打我,骂我,我都不会有一句怨言。” “你起来,起来打我啊。” 他就一个人自说自话,假装楚晚宁能听见,可身下的人不会有回音,他就继续说下去,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哽咽。 “我以后,都好好的,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你醒过来好不好。你看我一眼。” “师尊,我错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低到尘埃里。他祈求着。 他错了,真的错了,他愿意被楚晚宁惩罚,怎么罚他都行,只要楚晚宁还愿意要他,只要那朵海棠还能再次为他开放。 可是楚晚宁还会要他么? 万一楚晚宁再也不要他了怎么办? 他低声抽泣着,断断续续的,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任泪水一股股地流在楚晚宁身前,最后,他眼睛也哭的红肿,胸膛也闷的厉害。 他哭累了,就枕着楚晚宁的被角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一缕斜阳透过帘子打在了墨燃的脸上,许是到底沾了些温度,随即他便幽幽地醒来,一双漆黑的眸子慢慢亮起来,第一眼便落在了楚晚宁身上。 楚晚宁还没有醒来。 或者说,他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墨燃开始怀疑,昨日贪狼长老给楚晚宁吃得药丸到底好不好使。 不过,贪狼长老的医术一向没有问题。 他起身,整理好自己,去小厨房做了一碗莲子羹,莲子是甜的,楚晚宁会喜欢。 浸泡过的莲子软软的,加了些冰糖用小火慢慢地熬着,等到那股甜味散了满屋,他又打开了盖子,混了些红豆,枸杞,等到熬好了,他便端到楚晚宁的面前。 鲜嫩的莲子又圆又可爱,露着白花花的肚皮,小小的红豆散在四周点缀,偶尔混着几颗枸杞,白与红交织在一起,散发着淡淡的甘甜。 墨燃怔怔地望着楚晚宁,手里端着碗“我做了莲子羹,你要不要喝一点。” 四周寂静无声。 墨燃等了一会,将粥放到了一旁,粥从guntang等到冰凉,他只是静静地等着,等到粥凉了,就去厨房,再乘一碗,然后再端回来,如此几番,粥端了一碗又一碗,可是楚晚宁还是没有醒。 他最终还是没了耐心“你再不醒来,我就把你的莲子羹都喝了。” 依旧没有人回答他。 他的威胁并没有使床上的人睁开眼睛。 他低下头,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捧着莲子羹,大口大口地吃掉,就像几辈子没吃过饭一样,吃的急促又慌乱。 太甜了,甜的发腻,他并不嗜甜,可此刻他能做的,只有将那一碗接着一碗的莲子羹全部吃掉。 是不是他把这些都吃掉了,楚晚宁就会醒来。 哪怕是斥责他一句。 泪珠啪嗒啪嗒地掉进碗里,甘甜混着苦涩一起进入口中,滑落到心上。 他其实很恐惧,很害怕,每看一眼楚晚宁苍白的脸,这种害怕都会无以复加。 他怕楚晚宁再也醒不过来。 那他又该怎么办。 他拼命地吃,恨不得将所有的莲子全都塞进肚子里,他吃到撑,吃到呕出来,然后扶着墙壁,不能控制地吐了满地,像是要把肠子都吐出来。 最后他脱力地蹲在地上,向下弓着身,捂着肚子,像一只鸵鸟一样,将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似乎在等待着,等待着有人把他拽起来。 然后狠狠地骂他一句“没出息。” 他就那么埋着头等待着,等了很久很久,或许是太久了,恍惚间,他觉得似乎有一双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安抚般地摸了摸他的头,呢喃低语,一声叹息。 “怎么这么傻。” 几片叶子蜿蜒落下,风渐渐吹散了话音,他猛然抬起头。 眼前空无一人。 都是他的痴念妄想。 他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楚晚宁。 他终于崩溃地放声大哭,哭的撕心裂肺,天昏地暗,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着,泪水就像溃了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没有人拉他起来,也没有人会摸着他的头安抚他。 不知哭了多久,渐渐地,眼泪流干了,他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他要等着楚晚宁,等着楚晚宁醒来,等着楚晚宁再吃一碗他做的饭。 他不能倒下。 一日日过去,墨燃始终如一地守在楚晚宁身边,楚晚宁睡着,他便打理红莲水榭,将所有来探望楚晚宁的人都挡了回去。 除了贪狼长老,愣是连薛正雍都没能让见楚晚宁一面。 薛正雍苦口婆心地劝他“燃儿,你总这么待在这也不是个事,不如你先回去,等玉衡醒了,我再派人告诉你。” 他摇了摇头“我要守着他。” 他就是要守着他,寸步不离。 没有人能劝得了他,只能由着他待在红莲水榭。天地间仿佛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了他和楚晚宁两个。 到了第七日的时候,楚晚宁终于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这个怀抱宽广又柔软,仿佛可以容纳他的一切,将他完整地保护在那双羽翼之下。 他感觉到了久违的宁静和安心,以至于他虽然惊诧,却下意识地并没有推开身边的人。他抬头看着身旁的人,夜色朦胧,月光透过小窗倾倒下来,映着旁边那人纯白如婴孩的脸 那么英俊的面容,深邃的眸子,轻薄的唇。他知道,那双眼睛睁开时是漆黑的,透着点淡紫,时不时闪烁着狡黠的光,他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墨燃的脸颊笑起来会有梨涡,给人一种乖巧甜蜜的感觉。 可惜,墨燃不是他的。 似乎是感觉到了身边人的异动,墨燃不由地睁开了眼。然后他就对上了那双清冷淡然的凤眸。 一瞬间,两双眸子同时震动,下一瞬,又同时逃离。 “师尊…你醒了。” 墨燃几乎不敢相信,声音浑厚低沉,带了几分刚醒的沙哑,听起来竟有几分诱惑动人。 “嗯。” 楚晚宁的声音听起来仍旧十分虚弱,他想跟墨燃说你放开手,可是话还没到嘴边,他就先剧烈地咳嗦了起来。 墨燃一下就慌了神,他轻轻地拍着楚晚宁的后背“怎么了,是不是还是难受。” 那声音温柔起来就更有诱惑力了,楚晚宁到底还是没有让墨燃放开手。 墨燃就那么静静地抱着他,这些时日,他不分昼夜地守在楚晚宁身边,慢慢的也就了解到更多。 楚晚宁睡觉时,会蜷成一团,瑟缩在被子里,像一只孤独无助的小猫,在拼命索求一点温暖。 一开始,墨燃会握着他的手,试图把那双手捂热,可是不行,楚晚宁的情况越来越糟。 他开始发高烧,浑身热的像烤在炉子上,不停地出汗,他开始踢被子,往往墨燃一个转身回来,被子就已经被踹到了床底下。 而楚晚宁浑然不知,他颦着眉,犹自在梦中低语呢喃,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挂着几行清泪,那样地悲伤难过,单薄无助,似乎在无声地哭诉着委屈。 墨燃哪里忍心看,他的心里简直揪成了一团,他将楚晚宁抱入怀里,小心翼翼地喂人吃了药,然后拿着手帕一点一点地擦去楚晚宁头上的汗珠和泪水。 怕楚晚宁半夜发热,他干脆躺在了床的外侧,双手环绕在楚晚宁身前,将楚晚宁牢牢地圈在怀里,再不让他有踢被子的机会。 怀抱里的楚晚宁软绵绵地,蜷缩在了成一团,他更加心疼地吻了吻楚晚宁的眉眼,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他是那么地珍惜他,甚至看不得他一丝委屈难过。 不知安慰了多久,怀里的人渐渐地感觉到了安全和温暖,终于放松了身体,任由自己满足地躺在了墨燃的怀里。 于是每一夜,墨燃就静静地抱着楚晚宁入睡,他突然发觉,原来抱着楚晚宁的感觉那么好,那么安心,仿佛一个漂泊了很久的人,终于找到一处能容纳他的地方。 此刻,他根本不想放手。 可若是楚晚宁赶他… 算了,赶他也不放手,打死他都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