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出
屋子里,零碎的灯光忽明忽暗,灯芯如垂死挣扎的老人一般,颤颤巍巍地支撑着摇曳,最后一点仅存的光翩跹地映出楚晚宁的侧影。 灯快灭了。 楚晚宁没有抬头,他的案前是堆的如小山一般的书,他低着头,仔细认真地翻阅着,光影勾勒出坚毅的脸,一双眼眸如沉入大海,寂静无声,又坚定若磐石,在波澜的岁月中始终如一。 书越翻越多,光也越来越暗,他为了找抑制八苦长恨的办法已经找了很多天了,此刻刚刚找到了一点头绪,所以现在,哪怕是屋子里着了火也不能让他有丝毫分心。 眼前的情况,墨燃此时刚刚处于八苦长恨的第二阶段,记忆没有全部消失,心智也尚未被完全吞噬。虽然如此,但是此时的八苦长恨花已经到了第二阶段,不能用魂魄之力拔除了。 若要彻底拔除八苦长恨花,只有宿主死了,八苦长恨才能跟着一起死,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楚晚宁看着那个刺眼的“死”字,始终不愿意相信只有这一个办法,人若是死了,即便是拔了花又有什么用呢。 他要的是一个明朗纯净的墨燃,是那个会在雨天救蚯蚓的少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于是他又查遍书籍,终于找到了一点办法,除了用灵力压制外,他或许也可以试试改造八苦长恨花,那花既然寄生在墨燃的心脏,或许可以尝试着通过药材将八苦长恨花变为纯净之花。 不过,他一向不擅长药理,他门下原本有一位最擅长药理的徒弟——师昧,这个名字他一想起来就不愿面对,他在得知了师昧就是幕后黑手之后,便对师昧展开了调查。 果然,他查出了蝶骨美人席,可是师昧却早已经消失不见,附近的城里,皆寻不到他的踪迹。他没有再找,比找师昧更急的是用灵力压制墨燃的八苦长恨,他不能走,他必须在墨燃身边,不能离开。 他认真地读着记录药材的书,然后一笔一笔的将可能用到的药材记录下来,他在努力学习药理,没有人制过净化八苦长恨的药,谁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做,他又不精通药理,只能埋头苦读。 夜一如既往地安静,四下无声,只有一盏灯在悄无声息地陪着楚晚宁,时间默默地流逝,烧黑的灯芯不知何时被挑落,昏暗的光渐渐地亮了, 楚晚宁当然没有注意到灯光的变化,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面前的书上。他要把每一个可能用到的药材都记下来,然后挨个试试。 这一熬就到了后半夜,天光朦胧,露出了些白色,他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揉了揉眼睛,一连看了太长时间的书,眼睛有些干涩。 灯依旧亮着,干净而温暖。 他抬起头,淡漠的眸子里映出一个黑色的身影,他不由地愣了一下,墨燃已经趴在桌边睡着了,呼吸声浅浅的,睡颜纯净又乖巧,他的睫毛很长很密,弯弯地像月牙,只是他的眉间却始终攥成一团,藏着说不清的仇,数不完的苦。 墨燃是什么时候来的?又这么静静地陪了他多久?楚晚宁有些心疼地抚了抚他的眉间,八苦长恨,以恨寄生,墨燃到底都经受了什么样的磨难,才能有这样刻骨噬心的恨。 一下,两下,能不能就这样抚平他的伤痛,或者代替他承受所有的苦难。 墨燃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双手还始料未及地在停留在他的眉间。 四目相对,星光照皎月,炙热化清雪,似林间飞鹿,塞上野马,又似初日微熹,柳梢嫩芽。 楚晚宁骤然收回手,正准备转身逃离,却被墨燃粗暴地抓住了胳膊。墨燃的眸子是热的,也是带刺的,似是刚被吵醒有些烦躁,他的声音低哑深沉,几乎是命令般道。 “别走。” 说完,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有点过重,于是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祈求一般。 “师尊,你别走。” 楚晚宁没走,他的心在面对墨燃的时候从来都是软的,他愧对墨燃,怜惜墨燃,心疼墨燃。 最主要的,他爱墨燃,控制不了的爱意如洪水一般将他淹没,他放任自己溺死在这无边无际的爱意里。 “我不走。” 楚晚宁转过身来,将墨燃揽到了自己的怀里,心疼的安慰着墨燃,一遍一遍地低语道。 “你别怕,我不走。” “是我不好,从前留你一个人,以后都不会了。” 墨燃将头埋在楚晚宁的怀里,他的个子很高,此刻坐在椅子上更好一偏头就靠在了楚晚宁的胸口。 他就静静地听着楚晚宁跟他说话,不知怎么地就红了眼,然后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浸湿了楚晚宁的胸口。 许是太多的委屈和恨意,总要有一个可以发泄的地方。他一点点抽泣着,世界从未善待过他,他是真的恨过,然而此刻,这些年所有的不甘,恨意,都在楚晚宁的安慰中慢慢地土崩瓦解。 楚晚宁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以后师尊都会陪着你的,再也不会只有你一个人了。” 墨燃渐渐地平静下来,意识逐渐回笼,他稳了稳心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抬头冲楚晚宁微微一笑。 “没事了,师尊。我就是做噩梦了而已。” 那声音很温柔,似是怕楚晚宁担心,可落在楚晚宁耳朵里,却有些酸涩。 他犹豫了一下,手慢慢地放开,墨燃已经彻底醒了,他开始担心,自己刚才的举止是不是过于亲密了? 他眼睫低垂,眸子越来越黯淡,似烟火一点点坠落,最后消失不见,他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下次,别趴在桌子上睡了。” 墨燃的目光一直落在楚晚宁的身上,那双淡漠的眸子似乎有点失落,放开的手也似乎有点迟疑,最重要的是,楚晚宁的耳后怎么红了? 是醉人的红,也同样红的醉人。 他觉得他就有点醉了。 墨燃眨了眨眼,他不知道楚晚宁为什么突然这样,为了与他拉开距离,甚至还往后退了几步,他故意往楚晚宁的身边凑,哈巴狗一般地靠了上去,拽住了正准备转身的楚晚宁。 “我也不想啊,谁让师尊这么晚还熬夜看书,连个掌灯的人都没有。” “下次不用了。” 楚晚宁的声音淡淡的,似有点失望,又似有点赌气般,他将袖子用力地扯出,想要摆脱开墨燃的手。 “放手” 墨燃还是抓着袖子不放,他笑了,他发现原来楚晚宁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脸皮又薄,对人好也不能让人看见,想要又非说不要。 他故意逗楚晚宁“哦,那我下次不来了。” “嗯。” 楚晚宁的脸上仍是高傲的,淡淡的,他在竭力地维持着自己最后一丝尊严,他又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可墨燃偏偏死活不放手。 墨燃顺势将楚晚宁揽入自己的怀里,紧紧地环住,待确认怀里的人不会跑之后,他俯身凑在楚晚宁的肩上,空气是热的,呼吸是热的,心也是热的,连浑身的血也是热的。 “才怪。我是想师尊答应我,下次不要再熬夜了。” 这算是关心吗? 楚晚宁眼睫微微一颤,也不再挣扎,其实墨燃刚才并不敢太用力,他若是真想要挣扎,完全是可以挣脱的。 可偏偏他也没有那么想挣脱。 “…好。” 过了许久,两人都没有动,墨燃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对楚晚宁的举动已经一天比一天越界,一天比一天过分。 他何止是想这么抱着楚晚宁,他甚至想亲吻他,与他灵魂相融,与他抵死缠绵,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越来越浓烈,他一次次克制自己,却又一次次地败给楚晚宁。 楚晚宁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对他好的人了。 他不能伤害他。 能这样抱着楚晚宁,对于他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他不能不知足。 不知不觉,已至初晓,日出江花红胜火,照的窗外一池春水盈盈荡漾,天边浮起一片鱼肚白,霞光徐徐,天边水际皆是一片通红。 墨燃揽着楚晚宁,兴奋地指着窗外“师尊师尊,你看,日出。” 楚晚宁抬头,眼前漫天云霞,红光铺散开,天地广阔,飞鸟自在翱翔,而他身后的怀抱如此温暖而踏实,与日光和熙的温暖混在一起,这一刻,他收起了自己的外壳,放任自己在墨燃的怀抱里汲取暖意。 这一切美好的像一个梦,他会拼尽全力,只希望这场梦能够持续地再久一点。 第二日,楚晚宁便出门采药了,带着双生手链,墨燃自然要跟在身后,他们要去的枫山距离死生之巅大概半日的路程。 楚晚宁在小烛龙上不到片刻就睡着了,他伏在一角边,面容白皙,凤眸微合,带着些细雨的清冷,似一朵海棠花在枝头静静地绽放,墨燃在一旁守着,看着自家师尊的绝美睡颜,不由地心猿意马。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么冷静下来,他倒是真想起了一件事。 楚晚宁昨天晚上到底在看什么书? 他昨天好奇地瞄了好几眼,也只看到了零零散散的几个字,好像是什么苦什么恨什么的,等回去趁楚晚宁睡觉,他一定要偷偷翻一翻。 这么想着,他又抬头偷偷瞄着楚晚宁。 他的师尊真好看。 真让人心动。 他往前凑了凑,嗅着淡淡的海棠花香,嘴唇不由自主地就想覆上去,衔住这朵高岭之花,折了花茎,掰开花瓣,细细地品尝花蕊的芬芳。 “疼…” 一声轻轻地呢喃把墨燃从悬崖边拉了回来,他突然注意到了楚晚宁的不对,这些日子,楚晚宁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虚弱,越来越不受控制,清醒的时候他还能咬牙忍着疼,睡着了却似乎再也忍不住了。 墨燃换了个位置,坐在了靠近风口的地方,一只手抬起袖子轻轻地为楚晚宁拭去额头上的汗珠。 诶,也不知道到底是楚晚宁惨还是他墨燃惨。 半日过去,他们便到了枫山,整山的红叶形状各异,随风飘舞,它们点缀了山林,美的妖艳,美的浪漫。 遗憾的是,这是一座荒山,几乎见不到人影,他们也从来没有来过。楚晚宁拿出两本书,一本捏在手里,另一本递给墨燃,墨燃一翻开,书里全是药草的图纸,每张图纸下楚晚宁都做了明确的标记分类,甚至旁边还批了注释,足见楚晚宁的用心。 “按照图里的模样去找。”楚晚宁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 墨燃歪着头看了一会,拍着胸脯保证道“师尊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楚晚宁背个小筐,为了找那些花草,他走了很久很久,衣袖也划破了,手上也割破了几道口子,脖颈也因为刚才蹲下摘花而划出了一道红印。 他做事是极其认真仔细的,这一点好,也不好,全神贯注的做事往往让他事倍功半,但也正是因为太全神贯注了,以至于根本注意不到其他的事情。 比如昨天晚上他看书,墨燃在他身边掌了那么久的灯,他愣是没有发现。 如今,当他好不容易对着图将需要的药草摘完时,他突然发现,墨燃不见了。 墨燃什么时候不见的? 按理说,他应该不会离他很远的。 可是人就是不见了。 “墨燃?” “墨燃,你在哪?” “听见赶紧回话!” 他越喊心越沉,越走越心惊,因为他发现这附近不知何时起了大雾,而且雾气仍旧在扩散,很快,他的周围也全部被大雾盖住了。 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置身其中,仿若走在云端。 这像极了阴谋的味道。 在山的另一头,墨燃也走在云端里,他本来跟在楚晚宁的身边,照着书上的图,一枝一叶地对照着找,这枫山上的奇花异草数不胜数,样子相似的更是比比皆是。 在他找到第三次失败的时候,正想回头找楚晚宁抱怨,转身,却发现楚晚宁不见了。 这不可能! 他明明一直跟在楚晚宁身边! 即便是他在蹲下挖草药的时候,余光也是瞥着楚晚宁的一角白衣的。 “师尊?” 他抱着希望喊了一声,可惜没有人回应他。 “师尊,你在哪?” 他心里莫名的慌乱起来,身边的枫叶沙沙作响,七零八落地摆着各种姿势,像是被肢解过一样,这里的枫叶都是残的。 他发现不对劲了,这里的枫叶被人动过手脚了。 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楚晚宁! “师尊!你在哪啊?” “师尊!” “楚晚宁!” 到处是火红的枫叶,到处是荆棘,满布山间,分不清方向,他走了很久,一边走,一边喊,喊的嗓子都哑了也没有人回应他。 他本来想御剑,却发现不知何时,他身上已经没了灵力,甚至,没了力气。 “楚晚宁!” “楚晚宁!你在哪?” “楚晚宁,你听到了么?” 他几乎快跑遍了半座山,脚步一刻也不敢停下,可他怎么也找不到楚晚宁的身影,最后他跑的没有力气了,脚一软,就跌了下来,不知滚了多少圈,终于抵在了一棵树旁。 他倚在树旁,头发凌乱,粘着汗珠,身上沾了泥泞,狼狈的样子几乎像个丧家之犬,他感觉嗓子很疼很疼,胸口有点闷,头也渐渐晕晕沉沉的。 “晚宁,你到底在哪啊…” 他找不到楚晚宁了。 难道楚晚宁不要他了?带他来就是想把他扔在这里? 可是怎么会,楚晚宁明明对他那么好… 手上的手链突然晃动,发出叮叮当当地声响,他艰难地抬起手,银色的手链泛着微弱的光,精致可爱的小锁头还挂在他的手上。 楚晚宁说这个手链是双生,说他不能离开他身边,说他会照顾他。 可是现在,他们已经分开这么久了。 楚晚宁,在骗他… 楚晚宁为什么骗他! 为什么要骗他! 他的眼圈渐渐泛红,他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失望,楚晚宁,楚晚宁真的不要他了么,带他来真的只是为了把他扔在这么… 心里某处角落的恨意开始疯狂地滋长,他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他一定要找到楚晚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