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双生
光,穿过重重云端肆意地洒落下来,冲破一切黑暗,为人间镀上了一层金色。 墨燃就是被这一阵金色刺醒的,一缕缕光透过帘子打了下来,他偏过头,习惯性地躲避,他不喜欢光。 那张英俊的脸阴沉着,前额几缕凌乱的碎发粘着些许汗珠,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他的眉头始终紧锁,漆黑的眸子不住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像是一匹落了单的小狼,目光警惕又凶狠。 他这是在哪? 周围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图纸,锉刀,各种机甲,都混乱的摆在桌子上,地上,整个屋子放眼望去,竟然只有他躺的床还算是干净整洁。 然后,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桌子旁的楚晚宁。 他半闭着眼睛,只留一条缝,偷偷地瞄着楚晚宁,一眼,再一眼,这样的楚晚宁,不像平时般坚毅,反而有点彷徨失措,似乎有哪里不对。 楚晚宁这是什么眼神? 他从来没见过楚晚宁这种眼神,眼眸是垂落的,黯淡的,藏着小心翼翼,心疼,愧疚和自责。 “…咳咳咳咳咳” 该死,怎么这个时候不受控制。 “你…醒了。” 那声音似乎是熟悉的,又似乎是不熟悉的,墨燃抬起头,在明媚的晨曦中清楚的看到了楚晚宁的脸。 一瞬间,又变回了原来的楚晚宁,清冷,淡漠,高高在上。 还没等墨燃反应过来,楚晚宁已经抬手摸了摸在墨燃的额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楚晚宁放在他头上的手似乎抖了一下。 “还好,没事了。” 楚晚宁低声说着,似轻轻地安慰,又似失语的呢喃。自从他把墨燃背回红莲水榭,已经一天一夜过去了,这期间,墨燃昏睡着,他便守在他身旁。 他握着墨燃的手,细细地看着那人深邃的眉眼,他有好久没这么仔细地看着他了,曾经那样明亮炙热的眼眸,每次看到他都会带着笑意,那样温柔,又那样缱绻,似乎要把自己的一整颗心都献到他面前。 可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起,那双眼眸中就只剩了冰冷,疏离,还有怨恨。 八苦长恨。 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 他越想越痛,如坠冰窟,直到此刻,看着墨燃醒过来,他才感觉自己的心脏又恢复了温度。 他轻轻地将墨燃扶起来,本想找个软垫垫在墨燃身后,环顾四周却没有找到,这里太乱了,除了墨燃睡的地方空了出来,其他地方都堆满了各种杂物,最后他只能找来一些衣服勉强团成个垫子让墨燃靠在身后。 “要不要喝点粥,但是可能,不一定保证好喝…” 楚晚宁迟疑了一下,似乎对自己的厨艺没什么信心,不过两秒之后,他还是转身去拿粥了,留下墨燃独自愣在了那里。 楚晚宁是被附身了吗? 还是他这是在做梦?不过梦里的楚晚宁竟然要给他做粥,而不是拿柳滕抽他? 哼,楚晚宁做的东西,无论是什么,他都不稀罕,无论什么,都比不上抄手,一想到抄手,他的心突然针扎似的痛,那张脸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 他看着楚晚宁走过来,手里端了碗清粥,他突然恶毒地想将那碗清粥打翻在地,让guntang的粥溅在楚晚宁的手上,楚晚宁会咬着牙,忍着痛,满目通红,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将会被烫的皮开rou绽。 他可以尽情地侮辱楚晚宁,折磨楚晚宁,想想那个场面都令人血脉喷张。 于是,他半眯着眼伸出手,眼瞧着那碗粥离他近了,又近了一点,只要楚晚宁递给他,他便可以立刻回手将碗打翻… 然而,那碗清粥端到了他面前,却没有递给他,楚晚宁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暗自恼怒,本想伸出的手只能悬在半空中,然后无奈地缓缓地放了下来。 楚晚宁坐到了他的身前,一手捧着粥,一手拿着勺子喂到他嘴边。 “张嘴。” 依旧是淡漠的脸,不带感情的语调,仿佛手里拿的不是粥,而是砒霜。 不过默默地端着粥,将勺子递到他嘴边等着他张口的这种行为…显然也不太符合楚晚宁… 墨燃愣住了,他听话地张开了嘴,任凭楚晚宁一勺又一勺的将粥喂到他嘴里,还不时地拿了帕子给他擦着嘴角,动作很轻,很温柔,像对待一个碎了的瓷娃娃,珍重地将它拼凑起来。 粥是热的,心也是热的。 墨燃有些恍惚,他突然想起了无悲寺,许多年前,他快要饿死的时候,一捧米粥救了他的命,而那时候,那心善的少年也是这么一口一口地将米粥喂到了他嘴里,还帮他擦了擦嘴角。 不知怎么的,记忆中的少年逐渐和眼前的人影重叠在一起,他越来越分不清谁是谁。 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融化了,化成了一滩软绵绵的水,要将那些黑暗阴郁的心思洗涤干净。 他闭上眼,深呼一口气,拼命抑制住心里的波澜,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他不会后悔,不会回头,更不会祈求楚晚宁的原谅。 他终于平静下来,再睁眼已经又是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连一丝涟漪都激荡不出来。 “楚晚宁,你到底要做什么。” 楚晚宁沉默着,久久没有回话,墨燃也沉默着,等待着他对自己的判决,两人相对无言,空气中安静地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到。 半晌,墨燃开口。 “事已至此,要杀要剐都随便你。” 墨燃嘴角扯出一丝讽刺的笑,他对自己不抱任何希望,他知道楚晚宁那么冷血薄情的人不会对他徇私情,他也知道偷练禁术这条罪名已经足够要了他的命。 楚晚宁依旧沉默着,事实上,他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墨燃,也不知该怎么和墨燃说,即便他说出真相,墨燃会信吗?师昧还活着,墨燃又会怎么做呢?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八苦长恨泯灭了墨燃的心性,他要救回墨燃,就得先拔出八苦长恨。 等了许久,墨燃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你到底…” “我不杀你。 楚晚宁声音沉重,似带着叹息,他从袖子中取出两条细长的手链,做工精细,通身是简单古老的鱼龙纹饰,泛着淡淡的银光,上面挂着两颗铃铛。 “我不会杀你,但是你也别想再任性妄为了。” 他自己戴了一条,另一条他系在了墨燃的手上,乍一看,两条手链一模一样,但是仔细看,楚晚宁手链上的银铃铛是一枚钥匙形状,而墨燃的铃铛原来是一个小小的锁。 “这是双生链,带着这条手链,你便一直要在我身边三十米以内,过了三十米,便会心痛难忍,不到三个时辰,魂归混沌。” 他不可能再让墨燃单独待着,更不会让师昧再有机会接近墨燃。 “呵,那我岂不是一辈子离不开你了。” 这样不情愿的语气更让楚晚宁意识到墨燃到底有多讨厌他,他心里疼的厉害,表面上却仍要装的从容淡定。 “你放心,等到一切结束,我会打开这手链,还你自由。” 什么结束? 墨燃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多问,他低头随意地拨弄了一下手链上的锁“你就不怕我在你身边对你下手?” 楚晚宁面色平静“哦,忘了说了,这手链是双生,我若死了,你也会死。” “如果我哪怕不要命,也要你死呢?” 话一出,墨燃便有些后悔了,他本身就是求生欲极强的人,万一楚晚宁听到这话直接把他现在就解决了怎么办?他这不是找死么! 又或许,他只是想知道楚晚宁的反应,看看楚晚宁到底会不会杀他。 “那就一块死吧。是我的错,我没有教导好你,我陪你一块死。”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双手染血,孑然赴死,我又怎么能安心活下去? 不如死在你手里。 楚晚宁笑笑,他的眼底藏着几分说不清的沧桑和心痛,如海棠花一般,在春季发芽,在夏季绽放,在秋季枯萎,在冬季埋葬。 他想了想,又继续道“墨燃,还有一事,你听好,我从来没有瞧不上你,从来没有,你是真心拜我为师,我也是真心收你为徒,我曾以你为骄傲,也曾因你而欢喜,即便你做了错事,我很生气,但我也永远不会放弃你。” “你明白了吗?墨燃,我其实…” 我其实,很喜欢你。 楚晚宁说不下去了,他心里有鬼,他连`喜欢`二字都不敢说出口,哪怕那`喜欢`不带分毫情欲,不过是师徒之间再正常不过的情意。 墨燃看着楚晚宁,随着楚晚宁的话慢慢睁大了眼睛,他的心里翻江倒海,刚才拼命压下去的情绪此刻再也压制不住了,他终于低下了头。 “…师尊” 这一声仿佛跨越了许多年,回到了海棠树下,回到了那个看着白衣仙人双眸含笑的少年。 “师尊,你终于肯理我了么。” 此刻的墨燃是那样的委屈。 那少年一直看着他“仙长仙长,我看了你好久了啊,你怎么都不理理我。” 你怎么不理我。 原来,他一直在等着自己。 楚晚宁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他将墨燃揽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墨燃的头,一遍又一遍地轻喃“都是师尊不好,以后我会带着你修行,照顾好你。” 这么温柔的楚晚宁是墨燃在梦中都没有见过的,楚晚宁紧紧地抱着他,他侧身环住楚晚宁的腰,将脸埋在楚晚宁的胸口,如此温暖,如此贴合,他像是一艘迷航的船,终于找到了他的港湾。 两人谁都没有动,似乎都在贪恋这来之不易的温暖,就这么过了很久,楚晚宁拍拍他的头。 “起来。” 墨燃就着楚晚宁胸口蹭了蹭,鼻子嗅着楚晚宁身上淡淡的海棠花香。 “不起来。” “???” “唔,师尊你看,这哪里有能落脚的地方。” 他眨眨眼,笑容甜腻,一双眼眸天真无邪,好似回到了他刚拜楚晚宁为师的时候。 “…” 楚晚宁环视了一下四周,好像的确有点乱,衣服,图纸还有没有上漆的机甲全部都放在一起,他偏着头思考了一下,觉得实在是无从下手,无奈之下,他最终还是将挂在他身上的墨燃拽了起来。 “…你起来,收拾东西。” 墨燃不情不愿地从楚晚宁身上起来,不知道怎么的,听到楚晚宁说不会放弃他,会照顾他,他心里的阴霾顿时就散了,那些不甘和怨恨似乎被巨大的浪花淹没了。 楚晚宁没有嫌弃他,楚晚宁说是他不好,楚晚宁说要照顾他,他的一整颗心从冰冷的海水中被捞了起来,晒在阳光底下,全身都是暖洋洋的。 他来不及想别的,只是那么热切的想要冲向楚晚宁。 孤月夜,天下第一药宗,青衣药师在独自舔着伤口,他是寒鳞圣手,研制出无数珍贵名药,没有他治不好的病,没有他救不了的人。 他现在在救自己。 楚晚宁的剑势凌厉,剑锋又准又狠,而他灵力低微,根本阻挡不住楚晚宁的攻势。 “…啊。” 一口血吐出来,血洒在地上,像一朵枯萎的荼靡,他擦去嘴边的血迹,面色惨白,眼神阴沉。 该死,他感觉到了八苦长恨的异动,那黑暗之花被纯净的灵力包围了,不仅在慢慢净化八苦长恨,还让长恨花暂时停止了生长。 楚晚宁居然用自己的灵力强行压制八苦长恨! 他很快平静下来,缓缓地平息自己的气息,事已至此,他只有先把自己的伤养好了,才能继续控制八苦长恨花。 强行压制这种方式是以灵力为代价的,若没有强大的灵力作为支撑,根本就是一个死,即便是对于楚晚宁这种堪称强悍灵力的人,这种方式对自身损耗也是极大。 没有人能坚持这么久,即便是灵力再强大的人如此的耗费,也有枯竭的一天。 楚晚宁阻挡不了他。 只要他伤好,便能轻而易举地重新掌控八苦长恨,到了那时,他看谁还拦的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