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章

    城门微开，出来数十个裹缠严实带着棉布纱罩的人，查验了官凭确认无误后叫人来接替物资，对于已然山穷水尽的湘陵来说，这无疑是及时雨。暴动的乱民见到这些东西也能知道朝廷并非是弃他们于不顾。

    “城中病患众多，此病又极为凶险，染病率极高，物资已达，还望特使等人速速离去……”

    不等守卫说完齐彦好抬手制止，“我等皆奉命而来，此疫不消，我等也无法回京复命。况且圣人又派了医官相助，尔等难不成也不需要？”

    守卫不过是看在朝中还有人愿意不辞辛劳赴这凶恶之地给出的建议罢了，君不见便是湖州知州不过在城墙数十里外遣人传话丢下一点东西便跑了，任由湘陵自生自灭。

    他们如今还活着守在此地的人无非因为那位指挥使凡事亲力亲为，又有数名御医坐镇才没有自暴自弃，可随着死去的人越多，病倒的人也越多，粮食跟药材明显不如先前够用时大家都是有些绝望了的。

    “既如此，且容我派人向指挥使通报一声，诸位且随我来。”守卫不过好心提点一下，既然这位年岁尚轻的毛头小子不惜命他自然也不必多说惹人嫌，功绩重要，哪能重的过命？这鼠疫非同小可，也就这种年轻气盛的愣头青不知深浅非要一心寻死。

    裴溶月推开玉峤搀扶的手，跟在齐彦好身后进了城。

    烈日炎炎，城内墙角根都散满了灰石，浓重的药味儿扑鼻而来，裹缠严实的巡逻人员三两为伍来回巡视着，城中各家各户门窗紧闭，人烟稀少。一路走过店铺食肆也是大门闭紧，余剩落灰的旗帜在风中飘扬，依稀可见疫前光景。

    城中不过四五条主街道，同繁华的京都城天壤之别，越往里就依稀能看见围在一处水井浆洗衣物的少年和妇人，支锅熬煮汤药也是年纪偏大的老者，甚至还有妇人背着大竹篓，里面都是浆洗好的衣物，青壮竟然没见到几个。

    “怎的让妇人也干这种杂活？”队伍中有人发出不解的疑问，在京都习惯了那位女公子被捧着惯着的，少有见妇人会干活儿的，便是穷苦些的人家做饭干些轻省的活计，浆洗这种杂活一般没有男人愿意让自家女人沾手的。

    “小哥也不瞧瞧如今什么境况，莫说疫病前夕湘陵本就不算富裕，常有妇人接些活计供家中开销，如今染病者沾了城中人口半数以上，为防那些染病者冲出疫房，青壮都在那头支应着呢，这些浆洗活计自然也要有人做了。”领头带他们去寻县令的人摇了摇头，对问出这样话的人很不以为然，哪有真正把家中女子供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又不是富贵人家都有人伺候的，寻常人家哪个不要做些活计的？

    众人忙碌呢都没空搭理裴溶月这一行人，粗略瞧上一眼又各自忙各自的了。

    众人也没有身处死地的暮气沉沉，反而有条不紊，乱中有序，可见此地父母官还是起到作用的。

    众人都默然的点了点头，只是京中风气如此，少有女子做这种活计的，大多都是男子包揽，有女儿的人家纳上几个侍君侧夫供养就是，哪里需要女子去做这些活计。

    “快快快，再叫几个人随我去文平坊，煎药的人手不够。”个子瘦小的小儿快步跑了过来，冲着忙碌的人群喊道。

    有妇人擦了擦手啐道：“晚间膳食还未料理，又还有这些衣物，哪里还有人手去帮忙啊？”

    裴溶月看着他们这行人，小声问道：“文平坊是何处？”

    “是拨给医官们的地方，染病的人全都被集中在祥福寺，随着病倒的人越多进去的医官也越多，眼下文平坊的医官不过数位，专门为了外头这些还未曾染病的人预防染疫和寺庙里染病的人开药煮药的。”守卫避开匆忙而过的人，加快脚步带领着他们往官衙走去。

    县衙破旧，完全没有京都府衙的气派和大气，守卫问过后回来对着他们摇了摇头：“县尊大人闻文平坊有变，此刻不在官衙内，特使不若随我去文平坊？”

    齐彦好闻言点头，“带路！”

    “是！”

    众人一到文平坊就发现围在此处的众人无一不面色凝重，数百个粗制的药炉子冒着药物，苦涩浓郁的药味儿也更重。

    穿过街道旁设立的一行药炉子，左转进了一座宅子，青砖绿瓦白墙，宅院不小，庭前木架子上层层叠叠簸箕上都是晾晒着的草药，外面穿着油布的人围着一高一矮的人争执个不停。

    “殿下只高烧不退，未曾咳血，不一定就是疫疾，只是他一人已然行动不便，无法自顾，还是得找人进去照顾才是。”耳顺之年的白发老者颤颤巍巍握着那健壮青年手臂沉声道。

    “不是我不让人进去，是实在没人了，他带来的人都进了祥福寺自身难保，如今便是广撒银钱也无人愿意进去照看。”蔡东林眉头紧锁，对于萧归鸿突然倒下不是不后悔的，就不该让他跟了过来。

    “你说谁病了？”裴溶月从进城开始那个隐约的预感得到证实心跳都停了一瞬，这萧归鸿要是有个万一，圣人对于湘陵的人死活未必在意，他的儿子要是在这儿出了意外，他们这些人哪一个都跑不了。

    蔡东林听见熟悉的声音还以为近期忙的累出幻听了，微微晃了晃脑袋，“我会尽快找人进去，只是他那个院子也得封锁起来了，旁的人也不能再靠近。”

    “这……可是殿下如今身侧离不得人，等到晚间病情加重，你我都担不起责啊！”不惑之年身着绿色官服的男子低声劝阻。

    靠近的众人都默默后退了一步，他们这些人都是没有染病的，自然不愿意自寻死路。

    “若是有人愿意去的，一日一贯钱！待那位郎君病愈另有重赏！”蔡东林扬声喊道，头也跟着扭过来了。

    “是归鸿？”裴溶月扒开人群，迎着蔡东林震惊的目光上前。

    “你怎么来这儿了？”蔡东林上前一把扯过裴溶月仔细打量了一下，见她没有什么伤处才松了一口气沉着脸：“胡闹！卓然怎么会让你这么……？”

    裴溶月见众人惊讶的目光连忙推搡着蔡东林：“进去我给你细说！”

    齐彦好跟那绿袍官员一礼，奉上他的官凭和瑜王手信。

    蔡东林浑身散着冷意，便是这艳阳天也没能驱散，众人见状连忙各自散去忙碌着手上的事。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这么大胆就孤身一人跑来了？你先前去满洲我就不同你计较了，你现下胆子是越发大了，什么地方都敢来？连卓然都管不住你了是不是？”蔡东林压着怒意低喝。

    裴溶月静静的看着他，“我得知你受伤，此地药物和粮食紧缺便求了瑜王派了亲卫送我南下，并非孤身一人。”

    “那托人送来便是，何需你亲自来？你可知这有多危险？”

    “我知道！可我不放心，再者萧归鸿他不是病了？没有人愿意去那便我去照顾他。”裴溶月在见到蔡东林安然无恙时才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听闻萧归鸿染病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你是为我？”蔡东林甚至都气笑了，命都不要了还要去照顾，说是为了他？

    裴溶月深吸口气，“主要是看你究竟如何，你没事就好。”

    “那现下你看见了，我无事，你便回去吧！”蔡东林背过身冷冷道。

    “出不去了啊！只许进不许出，哪里还走得了？”裴溶月无奈摊了摊手。

    裴溶月拉住他的手软声道：“瑜王心疼弟弟，我来他是默许的，圣人亦是。我却真是为你而来，你也知道我的那些东西如何用唯有我更清楚，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我去比旁人更知道怎么杜绝感染。再者旁人不会尽心，倘若他出事，我们一个都跑不了。并非为了他才如此。”

    蔡东林见她说的诚恳，白色纱罩下一双眸子漆黑，满眼真诚。

    “实在也是没人可用，你们这次带了多少人？”蔡东林眼底青黑，一看也是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一共六十来个，皆入了城，放心使唤，都是瑜王的人。”裴溶月冲蔡东林眨了眨眼。

    蔡东林冷哼不吃她这套：“殿下如今情况不明，若真是疫疾，你……”

    裴溶月耸了耸肩，“反正难逃一死，不若拼了，好歹希望圣人念在我不畏生死去伺候他儿子放我们一马呢？”

    “那若是疫疾呢？难不成要同他一起死？”蔡东林冷哼，拿着新油布替裴溶月裹起来，“你既意已决，我知说不动你你也决计不会听，只盼你知道家中夫君不止他萧归鸿一人，凡事也多念着些我们这些人顾及自身。”

    裴溶月无奈笑了笑，任由蔡东林给自己全身上下喷洒药水和酒精，“谨遵夫君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