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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碱地

    

盐碱地



    四月,五酉的田间地头明媚起来了,太阳明晃晃地照,絮云贴在头顶软软地飘。

    一阵和风吹将过去,青杠树、槐树、大樟树新生的叶子就成群结队地响动起来,新绿夹杂着旧绿,老的撞向新的,色彩铺成得十分像样子了。它们点缀的村庄,迎来送往,走过一辈又一辈的人。

    日子虽说那样的相似,那样乏善可陈。但春天总是富于变化的,允许生长的。万物都有无穷的自由。谁愿意开花就开花,谁愿意结果就结果。这样好的时候,谁要是想飞上天去,双臂一伸就是一对翅膀。

    在这样无边无际的绿意里,在远处弯曲的小路上,戴草帽的女人闪着楠竹扁担,担着木桶朝螺河走去。

    年轻的女人尚不得挑担子的要领,常忘记转弯的时候肩要怎样地斜,出了左脚又忘记右脚该往哪处挪。所以走得十分别扭,细长的双腿打着颤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松软的泥土里倒伏的杂草随着她走来被踩上凌乱的足迹。

    河边汰衣裳的坤泽们忙闲了,歇在那里拉呱。

    刘秀珍远远地见了穿白衬衣的女人把裤腿挽得高高的,裤腿那样黑,衣裳又那样白,竟一个泥点子也没有,活活一副脱产干部的样子。于是又多使了几个眼色,胳膊肘拐拐左右的人,示意她们也看。

    她向来圆滑世故,喜欢说酸话,怕是周围这些个妮子的相好,以免生了嫌隙,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城里来的就是不一样,看着条顺,斯斯文文的,衣裳裤子都敞亮。”

    “诶,那不就是昨儿来的知青。我们大队来了三个乾元,个个都精神着哩,去瞧了没?”

    说话的是红花,人如其名,生得俊俏。柳眉杏眼,唇红齿白,红扑扑的脸蛋饱满且圆润。就连结亲的时候她家乾元都忍不住调笑:早知你生得这样红火,家里还贴那么多红纸做什么。羞得她直把俏脸往对方怀里藏。

    如今她揣了身子,眉眼更是柔顺。又不曾与人说道,喜悦好比墙上的影子,抓也抓不住,摸也摸不着,让人心痒痒。

    关于怀孕,她家口子是这样说的:凡是宣传都要尽量走一个稳妥的路线,不要逢人就道,就好比你我第一次上床,诶,先别掐,你听,你好好听……我上来就犯了冒进的错误,使了很大的蛮力。那时我不懂得斗争都是由浅入深的,都是旷日持久的。要不怎么说远路无轻担呢?再说谁还不是这样过来的,无非是肚子里多装了几两rou。做干部的要有觉悟,要等待时机,不要处处张扬显摆,弄得失了体面,还得不偿失。你说对是不对?

    沈芸华的话讲得牛头不对马嘴,但是偏偏对红花的胃口。她从中学习到了两点:一是原来那次不行不是自己夹得太紧,而是由于斗争的方式不对;二是革命的思想就渗透在日常生活当中。

    于是红花只不动声色地搓着衣裳,等这几个七嘴八舌的来问。

    庄稼,娃子,×逼,偷人。坤泽的所见所闻无非是生活的琐屑,兜兜转转总会绕到上头去。

    王婶子听了她先前话很有些好奇,衣服也不搓了。伸了老长的脖子望了又望,嘴里止不住地啧啧:“打哪儿听的,怎么没人和我道?”

    “和你道了有嘛用?”刘秀珍斜睨了她一眼,“倒是会挑时候,春耕刚开始,可有得忙哩。”

    红花接着说:“很夜了来的,月亮都走下坡路了。是我家那个接待的,你们当然不晓得。”

    这话里多少带了点“官太太”的自得,又不大好显露出来。她说话时没什么表情,有那么些秘而不宣的意思。消息这样独特,配上那副懒洋洋、软绵绵的神情和收敛起来的尾音,派头显得很足了。

    “来就来了呗,瞧你稀罕得。还能有三只眼睛不成?”刘秀珍听出言外之意。一时间想起自家那个,绝对是只臭鸡蛋,摔在地上只能散一地黄,没什么指望,不禁有了心酸。虽说嘴上还是不饶人,眼神却开始飘忽了。

    “喏,她走近了——”几人顺着红花的指头望过去。

    “看模样呆头呆脑的。”刘秀珍只是扫了那么一眼。

    “你不识好货,人家白净着哩。不知道那软乎的手摸在身子上是啥感觉……”王婶子干脆站了起来,踮着脚去望。

    “你家娃子都会偷瓜哩,这把年纪了也不害臊。”刘秀珍送了她个眼白。

    王婶家的狗蛋儿去年偷了刘秀珍自留地里楞大个黄瓜。那瓜长势喜人,几年难得一遇。所以这事拿出来念一次恨一次。两腿一叉就是个娃,做娘的只生不管,要你这个娘做什么?

    王婶子不理她,自说自话:   “牛犁地真得看年岁,我家那个早就犁不好咯……”

    她学乾元挺挺胯,扶着腰长喊一声“哎呦”,真有那么几分“不行”样子。惹得几个看热闹的妇人笑出了声。她们对于家里旧镢头不好用的事,颇有同感。

    刘秀珍面上不显山露水,心里头暗骂:这些个做坤泽的这样不守清白,嘴上没个把门的,裤带子多半一个比一个松。呸,没一个好东西。

    “可惜现在我成了盐碱地,用再好的镢头和种子也长不出啥好东西咯……”王婶瞥了她一眼,像模像样地叹口气。

    众人都笑,唯独刘秀珍脸黑得赛锅底。

    谁都知道,盐碱地不是说王婶自己,而是在笑她,快奔三的人了,肚子里还没结出果来。守着个破锄头,她还真以为是块宝哩。

    正当两人大眼瞪小眼,眼见着就要撕破脸的时候。红花不自觉地抚着肚子缓缓站起身来,三两步跑到河边,弯下身子——倒不是故意表演——剧烈地干呕起来。

    红花呕了半天,脸涨得像年画娃娃那样红,竟什么也没吐出来。本来剑拔弩张的两人赶忙上前给她拍背顺气,彼此默默交换了眼神,像用眼睛发了个电报。

    一个问:这是揣了小书记啦?

    一个答:可不是嘛。

    “红花你也真是,这么大的喜事也不和我们说。叫我们这些个做粗使的伤到了可咋好?”刘秀珍是最先开口的,她眼角是在笑的,笑意却钻不进眼底。

    “不是什么大事,哪个坤泽不过这道坎呢……”红花缓过气来,来回抚摸着尚且平坦的腹部,通红的脸上同时写满了痛苦和幸福。

    周围的妇人后知后觉围拢过来,扯着红花的袖子就开始念叨,要补啥忌啥。可不能着凉了,不能总同房了,不能……

    刘秀珍被推挤到一旁,插也插不上话,笑也笑不出声。

    她把脸撇向一边,脏衣服扔回瓷盆,不再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