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名位初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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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辞回宫复命时很是忐忑。 那日皇帝余怒未消,可听闻她痛昏还是默默了半晌。徐寿亭再三请旨,才吩咐寄下这顿笞刑,等她入宫后再做商量。春辞侍立在旁,自然知晓皇帝的心意。 恒羲对昭潆的惦念,寿康宫旧侍几乎人人都看得出来。可是太后不喜他心思深沉、母族微贱,绝无可能允准这门婚事。等到恒羲入军机、封亲王,终于压过了那位贤明慈惠的兄长,昭潆却在先帝驾前悍然抗旨,宁愿做恒卓的侍妾也不肯做他的元妻。 他还记得那盈盈一拜,落在他耳中竟有山崩地裂之声。她柔顺的脊背低伏在御驾前,可传来的话音却无比强硬和锥心。 “昭潆和宣亲王虽然一同长大,但素来严守男女大防,自问是君子之交,绝无私情。何况——”他于这短暂的寂静中感到了漫长的无与伦比的绝望,既迫切地想知道她为何突然拒他于千里之外,又逃避着不想听她宣判这一段绮梦的终结。 “兄长在病榻而子弟入青庐,天理伦常,容不得这样的心意!” 他如遭重击,茫茫然只听得耳际轰鸣不止,像千树鸣蝉、万马嘶风,像狺狺狂响的犬吠声、飕飕不绝的鹰击声、和迅疾如霹雳的离弦声。他仿佛置身木兰围场,眼见她在明净的霜日里扬鞭跃马,抬手将一把十力强弓如满月拉开。于是弦声脆响,羽箭啸云,在他尚且为她的英姿而痴痴瞩目的时候,滚热的血花早已浸透了胸膛。 他将她拦在养心门前,冷笑时喉舌间犹有血气翻涌不止:“你心心念念要去侍奉他——却不知一个将死之人,有没有气力来与你洞房合卺?” 而她只平静地站着,既无羞窘也不显愠怒,除却过分苍白的面容,竟与幼年时、在春禧殿前等候他下学一般无二。 半晌,昭潆温和道:“王爷说错了——合卺,是嫡妃才有的礼数。” 声音很轻,轻得近乎与呼吸声交融。银白袍角在青灰色的天穹下瑟瑟作响,她掩袖而立,净骨天然清瘦,如梅蕊化入雪中。 “敏嫔、敬嫔拟于十月初五日进内,时间紧凑,妆奁要让内务府加紧置办……”一位身着明黄缂丝八团云蝠牡丹纹氅衣、外罩宝蓝平金绣折枝桂长褂,头戴金累丝点翠凤钿的年轻妇人正徐徐从养心门内走出来。她边走边侧首和身旁的宫女说话,戴了鎏金嵌猫眼石护甲的丰腴右手,正搭在首领太监簇新的蟒袍上。 凤头高底鞋哒哒敲在宫道上,只令人想起一句“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行人走到跟前,春辞依着规矩跪下行礼:“给主子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皇帝是全天下的主子爷,皇后自然就是主子娘娘。杭佳氏之父不过是个外班翰林,一朝风云变化,竟然正位中宫,也算是难得的际遇了。 杭佳氏早已收了笑,上下打量她一番,哼出一声道:“你从哪里来呀?” 春辞面上依然毕恭毕敬:“回娘娘话,奴才奉旨去承恩公明谦府邸,探望秀女叶赫那拉氏。”明谦正是昭潆伯父,于七年前承袭了其父鹤龄的承恩公爵位。 “哦,叶赫那拉氏?”杭佳氏信手拨弄着冠上的流苏,转向秋英笑道:“她那日受罚时就十分不驯,虽吃了一番教导,我瞧也未必真心悔改。主子仁慈,竟还遣人去看顾她。”而后又对春辞道:“你奉命前往,可不能巧言回护,欺瞒圣上。” 她知道春辞伺候过孝贞太后,自然偏向寿康宫出来的昭潆。这样变节的女子本来不足为虑,可是皇帝在笞责之后竟留了她的牌子。想到此处杭佳皇后恨恨咬牙,承恩公府果然了得,就连皇上也要留几分情面! 忌惮加上鄙夷,连带着看春辞也不顺眼,只是顾忌她在御前当差,不能失了分寸罢了。 春辞躬身道:“是,奴才正要去向皇上复旨。” 杭佳氏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冷笑一声,便踩着高底鞋哒哒地去了。 永寿宫中,秋英往掐丝珐琅缠枝莲鼎炉里添了一匙龙涎香末,顺势向皇后劝慰道:“娘娘何苦为那个叶赫那拉氏生气。皇上驳了封嫔的折子,在贵人中也只将她列于第三,可见是不在意的。” 皇后靠在罗汉榻上翻了个身,烦躁道:“她虽得宠无望,可毕竟是承恩公府的格格,假以时日至少也是个嫔位,若是时来运转,指不定还能封妃呢。” 秋英走上前来跪坐在脚踏边,轻轻给皇后按揉酸痛的肩膀,一面笑到:“她家里讨好英亲王,明摆着已经得罪了皇上,败落也是早晚的事。封妃列嫔,恐怕没有这个福分呢。”而后环顾左右,才低声附在皇后耳边说:“倒是那一个,娘娘须得留意一二。” “赫舍里氏?”杭佳皇后随着她的动作舒展肩颈,身上松快了,眉头却依然微蹙着。“她是这一批秀女中家世最高的,品貌也不俗,确实不可小觑。可是此人行事颇为谨慎,要拿她的错儿,恐怕不容易。” “来日方长,娘娘是中宫,还怕没有教导她们的时机吗?”秋英手上动作不停,“两个嫔位要由内务府置办妆奁,倒是贵人常在们先进宫,届时也可以瞧瞧有没有得用的。” 皇后含糊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春辞走后第二日,宫中就陆续有旨意传出。宫人的造访无疑让叶赫那拉家又燃起一丝希望,清晨瓜尔佳氏等人便早早按品大妆,开了正堂,备好香案候旨。承恩公明谦和一等伯明诚也都动用人脉四处探听,终于于午后时分得了准信。 “原任侍读学士赠内阁学士明谊之女叶赫那拉氏,著封为正五品祯贵人,于九月十二日进内!”太监扬声宣了圣旨,阖府上下齐齐叩首谢恩。 昭潆早就料到自己必然入选,贵人的位份也算中规中矩,因而心绪平淡,并无秀女们常见的惊喜和羞涩,此时也不过随众人山呼万岁而已。倒是几个叔伯欢欣鼓舞,因她选秀受责、唯恐牵连家族而悬起的心才安稳地放回了肚里。如明谦等人,还晕晕乎乎地做起了不重生男重生女的幻梦。只有瓜尔佳氏尚算镇定,忙给传旨太监递上红封,又请一行人坐下喝茶。 太监摆摆手:“奴才等还要往敏嫔娘娘府上传旨,恕不从命了。” 敏嫔?明谦刚打听过一番,知道这位敏嫔是封疆大吏的女儿,姓索绰罗氏,也算著姓大族,但较之一门双爵、一后二公主的叶赫那拉家还是相形见绌,凭什么位居昭潆之上?因而心中格外不甘,当着宫人的面,笑容就已经僵硬了。 传旨太监何等精明,只呵呵一笑也不点破,拱手告辞去了。 旨意一出,再打听消息就便利了许多。到晚饭时分,此次入选的宫嫔连同名位、姓氏、称号,都通过内院的垂花门传递到了闺中。贴身侍婢莲舟cao着她教授的祝允明小楷,一一誊写在一张梅花玉版笺上。 “敬嫔赫舍里氏,敏嫔索绰罗氏,祺贵人博尔济吉特氏,祥贵人完颜氏,禧贵人袁氏……”略过自家格格,再写余下数位常在。 “佳常在乌梁海氏,倩常在瓜尔佳氏,”写到此处莲舟好奇问道:“格格,这位倩常在可是太太的本家么?” 昭潆凝神回想一番:“她阿玛侍郎德山,是信勇公第六房的支庶,虽是同族,我却不曾听太太提起过。是否有内情,恐怕还要找李端家的问一问。” 莲舟清脆地应了一声:“哎!奴婢记下了。”笑嘻嘻地盘算道:“明日格格午睡时我就去找李嫂子说话,您醒来可别寻我。” 昭潆笑了笑,“不忙,你且去把内院的那几个,萍露、晚云,还有荷衣,都唤过来。” 不多时四个丫鬟都雁翅立在南窗下。昭潆从贵妃榻上徐徐起身,纱衣悠然垂落,状如秋水文波。萍露要来扶她,昭潆摆手笑道:“不必,你们站着就好。” 她款步走到明间正位上坐下,扬声唤乳娘许氏。唤了两声,许氏方低头从内室出来,捧着四个妆匣,依次排在那张花梨大理石画案上。 许氏抹了把眼睛,回道:“照格格的话,每份是金玉头面各一副,金项圈二个,金银镯子各两对,杂样金钗十二支,钿花六件,手串、扳指、坠角、耳环不算,余外还有二百两银票和十二个金锞子。” 莲舟尚且笑着打趣:“这齐齐整整的,是不是mama给萍露姐攒的嫁妆呀。”萍露心中一酸,连羞涩也来不及便急急按住她。 昭潆神色如常,甚至顺着话头笑道:“可不是给你们几个办的嫁妆!却不是额涅出钱,尽是我的私房呢。” 莲舟方怔住了,性子和软些的如晚云,已经凄凄惶惶淌下泪来。 “老话儿讲,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若嫁个寻常人家呢,你们跟了去,还有几年的盘桓。入宫则不同,本家使女、财物,一概不许随行。所以咱们主仆数年,也到了这‘盛筵必散’的时候了。” 不顾她们哭泣,昭潆一气儿说下去道:“你们还年轻,按理说也不必急着许人。只是人情翻覆难料,不如趁我还能做主,早早替你们打算了为好。这些头面首饰可以傍身,东房里的缎子拿去裁几床被面,随常的衣服也都给你们带走……” 一语未完萍露早已哭倒在地,“格格!” 昭潆怔了怔,极力淡化的离愁,在使女的声声悲泣中终于变得不可忽略。如果说先前还有转圜之地,还有虽渺茫不可及、也能勉强引为慰藉的幻想,那么圣旨一下,万事成空,她二十年的记忆、青春、守望、热情自此灰飞烟灭,四角红墙与方寸天穹,隔绝了春禧殿中笔墨、木兰原上秋风。 母子隔阂、夫妇疏远、兄弟反目、姊妹失和……勉力回避的,已在此刻拉她入局;寝寤梦想的,则早化为纷纷白雪。 她勉强牵了牵唇,但到底不能自如谈笑,于是只是低低叹了一声,徒劳地劝慰道:“莫哭了。” 这句话实在说得太冷淡而生涩,与长袖善舞的昭潆格格判若两人。而她已经无力再讲,只好向许氏唤了一声“额涅”。许氏红着眼圈走上前,“格格放心,姑娘们都有老奴照看。外头小丫头子也都有赏银,明日再放罢。” 昭潆阖了眼微微点头:“其余的东西,我既然带不走,就都留给莲生吧。太太那里如遣人来问,还请您替我回一声。” “你们都去吧,容我自己坐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