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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

    

熟悉



    褚季芳仰面大卧。

    床上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睡着了?”

    “睡着了。”“睡着了。”

    半个时辰过去。

    “这是不会醒了吧?”

    “睡的有点沉啊。”

    还是没人走。

    一个时辰之后,褚季芳还是没醒,只是呼呼大睡。众人看的没意思,便先先后后散去了,准备回家去睡个觉,明早上再来继续看。

    杨玄之等人倒没走,因为来了一帮朋友,索性请客,回到大堂坐下来,喊奚奴上了酒菜,一干人边吃边喝边聊,讲论起京中人物。

    而今建康,褚氏自然是第一流的人物了。褚家人丁虽不旺,比不得王氏这样的大系家族,外掌重镇内控朝局,然而源远流长,褚氏兄弟褚暨褚蹇都是一时俊逸,高官显位,登台入府,与侨姓贵族王氏,江南本地豪族周氏联姻,又嫁女与司马皇室,堪中宫之选。时人都说,王氏兰蕙齐芬,褚氏一枝独秀。

    意思就是说,王氏是兴盛的大族,族中的俊秀就像兰花蕙草一样遍地都是,褚氏虽然支系不多,但个个都是一枝独秀的人物。

    床上躺着个千金躯,周玉心思不轨,感觉像是拐了人家孩子似的,生怕有人半夜找上门来,又怕他突然醒过来。她将门大大敞开着,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只是出于好心,而不是故意把人藏到家里来。

    因为杨玄之这帮人吃喝个没完,又不肯走,杨氏不敢送客,只得等他们。过了不久,周玉从屋子里出来了,红着个脸,表情羞涩。

    杨氏问道:“还没醒?”

    周玉点头:“没有。”

    杨氏是想尽快把这尊菩萨送走,搁在这搞的闹哄哄的不得安宁,周玉也嫌杨玄之等人闹哄哄的不安宁,不过她还是希望褚季芳不要醒。

    早上,周玉早早起来,跟杨氏一起把店门打开,开始一天的迎客。忙的不得了,但是她心里总在牵挂着屋里那个人,担心他醒没醒。

    趁着手上能喘口气,周玉急急的回去了一次屋里:“你……”

    季芳已经醒了,此时光着脚,盘腿坐在周玉的梳妆台前,好奇地翻看她的首饰,花儿,簪子,妆粉盒,不但翻看,还打开来嗅,手指拈了一点粉试颜色,自得其乐,一点也没有在别人家的礼貌自觉。

    但是不晓得为什么,周玉一点也不觉得讨厌,只是感觉他这举动特别亲近可爱,像个爱玩的小男孩。

    周玉妆台前有很多小玩具,拨浪鼓,面人,泥娃娃。季芳拿起拨浪鼓“咚”“咚”摇了两下,放回去,又依次拿起泥娃娃看。一排都看过去了,他拿起了一只大布老虎。

    周玉咬了嘴唇不做声,靠在门边看他。看了好一会,他终于感觉到有人,回头来看,正撞上周玉狡黠羞涩的笑脸。他一时就愣了。

    “怎么是你?”

    周玉有些讶异:“你见过我呀?”

    季芳愣了半晌,好像是在想。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脱口而出这一句,只是第一眼就感觉是见过的,认识的。而且不是一般的见过,认识,是非常熟悉亲密。

    可是非常的熟悉亲密又怎么会完全没有记忆,仿佛上辈子的事。

    周玉看他拿着那个布老虎琢磨,问道:“你喜欢这个东西呀?”

    季芳倒没喜欢不喜欢,只是觉得这布老虎也很眼熟。一般的布老虎用红黄绿黑等鲜艳的颜色缝制,这只布老虎却是用的白色还有鹅黄色熟锦布料,布料上还有藻荇的花纹,好像是衣服料子拼贴的。

    他说不出哪里有问题,就是感觉很熟悉,死活又想不起的熟悉。

    那布老虎是周玉小时候穿的衣服改裁时剩下的废料做的。周玉特别爱攒东西,小时候的玩具,贝壳,珠花,连个破布头都舍不得丢,都要藏起来,匣子里还放了好多呢。

    季芳将那布老虎放了回去,醉了一夜,到现在头仍然是昏昏沉沉的。抬起一只白皙的手按了按太阳xue,他向周玉吩咐道:“能去叫一下我的车夫吗?让他过来接我。”

    他有些冷漠,并不是周玉想象的那样可爱,更没有一点好亲近。

    但周玉还是离奇的不怕他,感觉他这只是表象,是用来迷惑人的,骨子里还是一个可爱的青年。

    他对自己的妆台都能兴致勃勃研究半天,竟然不爱跟人说话,周玉有些惊奇,不过还是配合:“你家在哪里呀?我让青林去给你叫。”

    季芳点头:“多谢。”

    吩咐了地址。

    周玉道:“你肚子饿吗?要不要吃东西呀,我给你拿一点。”

    季芳摇头:“不必。”

    周玉只得“哦”了一声,出去找青林去了,跟他交代:“你赶紧跑去这地方,帮他把车夫叫过来。”

    青林飞奔着去了。

    正堂里此时坐满了食客,都是一些下层普通的百姓,一边吃喝一边嘈杂嚷闹,季芳从那后门迈进来,喧嚣的声音却顿时低了下去。

    食客们噤声低头,有人开始回避,陆续往柜台去结账。周玉见众人纷纷回避,一时不知道怎么办,看了季芳,也不敢上去招待了。

    杨氏不住的给她使眼色。

    周玉看不懂:“啊?”

    这时代等级森严,贵贱分明,士庶之间不通婚,贵族之间的交往都以门第为衡量,只与门第对等的人交往,不与门第低下的人言论。如那大名士刘真长,从来不跟下等人说话,时人赞其清高,这只是一个代表罢了。贵族青年喜好与下层人亲近,或者推崇寒门,是自降格调,自低门户,必定要被名士们讥笑,以后就别想在人物品评中获得好名声了,更别想成为名士。

    名声是士族青年们出仕做官的唯一凭借。朝廷以名声征召士族,贵族之间以门第为依仗,互相推崇,互相称赞,以此获得政治资本。一个人的名声往往影响整个家族的名声,影响与他相交朋友的名声。

    一个“名”,一个“声”,是士族们喊破喉咙,费尽心机经营出来的,没有人敢拿这两个字开玩笑。排斥下层,维护门第圈子是上层贵族名士的共性。普通百姓见了贵族名士们也往往回避,显示出身份差异。

    昨夜褚季芳是喝醉了,所以众人敢于围观,此刻他清醒着,却没人敢去亵渎接近的。一时人都走光了,只留下周玉跟杨氏缩在柜台后。

    季芳在一张干净的食案前坐下,周玉不知道他吃不吃东西,不过看他坐在那里,还是给他端了一份鱼羹过去,还送了两张烤制的薄饼。

    他摇了摇头:“给我点酒吧。”

    周玉连忙给他烫了一壶酒送过去。季芳尝了一口,酒是好酒,香甜,店铺子不大,倒也很干净。

    季芳坐下喝了半壶酒,他的车夫来了。他告了辞出门登车。周玉跟杨氏道店门外目送他的马车离去,不可思议道:“这样就走啦。”

    可不是走了,人影子都没了了。周玉回到柜前,做了场梦似的,心中惋惜:以后可真再也见不到了。

    哪知道下午的时候,褚家的仆人过来,送了一小袋银钱并道谢。周玉和杨氏看到钱,顿时又兴高采烈起来。杨氏喜道:“这位褚家的郎君可真大方啊,就睡了一晚上,竟然给这么多钱。怎么最近总是发横财,说不定是有什么好事要来!”

    杨玄之刚好走进门来,看这母女两欢喜数钱:“那人走了?”

    杨氏笑道:“走了走了!”

    她说起好事,刚巧就见杨玄之,不由心生一念,想到周玉的婚事。

    “我家玉儿再过几个月就满十六了呢,杨大人认识的人多,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家,也替我们牵牵线,我们一家都感谢杨大人呢。”

    周玉心情好好的,听到这句,顿时不乐的翻了个白眼,打了帘就往后边院子里去了:“真扫兴。”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杨氏便说起这附近一带有哪些可以匹配的人家。周玉听得不高兴:“谁要嫁给他们呀,我见都没见过,不要。”

    杨氏说:“这有什么,找机会见见嘛,又没说不让你见。”

    周玉说:“不要。”

    杨氏说:“我就知道你,你就惦记着褚家那位郎君是吧?你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门户,你又是什么门户,人家怎么可能娶你这样的。”

    周玉说:“不娶又怎么样,我又没说要嫁,人家就好看,我看看不行啊,我看看又怎么啦!”

    杨氏嗤嗤笑起来。

    周玉说:“我看看他他又不少块rou,真是的,嫁不了就不能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