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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血在流淌。 月球的松壤,地球的街道。 我曾经第一批登月,现在是不是应该第一批上船? 我在地球上牺牲了那么久,现在是不是应该补偿我? 我们一起来的,凭什么他比我先去火星? 老人不能离开子女,丈夫不能离开妻子,孩子不能离开父母,你们让他走了,就得带上我呀…… 太阳远远望着那颗纷乱的卫星,并不感到新鲜。而那颗蓝色的行星,不知又在为何年何月的闹剧预演。 内部档案泄露,“逐日计划”的始末在网上曝光,参与成员的信息很快就被全部扒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登船前数年就切断亲密关系,或让家人隐姓埋名,从而尽可能在发生这类情形时,降低对亲友的影响。网传计划耗费的资源一张嘴里一个数,没几天就传到了令人咋舌的规模。这帮自私至极的疯子科学家,他们明知道现在的科技水平远不足以星际旅行,为了追求所谓浪漫,编造了这个弥天大谎。如果不是在引擎制造和移民工程上耗费了天文数字,人类至少不必在这一代承受如此的苦难。 山呼海啸般的恶意在沸腾,可惜鞭长莫及,只好调转枪口。政客对阴谋顺水推舟,飞离地球的人那么多,发回过消息的才几个?说明太空移民就是一场骗局。他们就是想清除底层人,集中资源让自己过得舒服,不然为何国际太空移民理事会的人至今不去登船?说什么不抛弃任何人,走在所有人的最后,根本就是要让所有人死在他们前面! 沙尘蒙蒙的大楼上,某间办公室里,有人负手临窗,越过层层防暴护栏和荷枪实弹的武警,望向静坐的人群,以及见血苍蝇般的记者。 “对生存的渴望是最不能苛责的。”他平静地想道,“小朋友说,如果不再相信前方,那就只能选择第二条路了。” 蚂蚁一生都在平面爬行,在跨越报纸筒时,能否感知第三维度? 现在,常识所熟悉的空间成为了那张卷起的报纸,“逐日号”就是那只蚂蚁。接近YT001时,所有人都做好了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也为接触高维的可能兴奋。那个虫洞,那个来自认知以外的礼物,就在土星旁10万千米处平稳地旋转着。它在视界内不断放大、放大,直到将“逐日号”吞没。 一切正常。 正常得令人感伤于自己的渺小。 低维无法理解更高维度的存在,这个“神迹”在三维空间的投影,像是一条没有安装光源的穿山隧道,稳定而死寂。一切定位指示表盘失灵,代表“逐日号”的红点一阵暴跳后,因为星图局限,只好回到出发点——地球的位置,一闪一闪,像人类对宇宙迷茫的叩问。 “时间、空间、速率……”德拉米尼挤压着手中的咖啡袋,将粉体和水混合均匀,“伟大的前辈们对第四维的推测有那么多,现在我们离答案空前接近,却不具备看清它的眼睛。” 她吸了一大口,皱着脸咽下去:“咳咳咳,纯苦。” 于途从口袋中掏出小支糖粉递给她,德拉米尼感激地接过,一口气倒进嘴里。等缓过劲来,她托着腮说道:“膜理论诞生快一百年了,有种观点认为要进一步了解十一维,出路不在太空远征,而在人的大脑。” “如果我们顺利抵达Kepler-452b,像我们在火星那样划定宜居城范围,下一步您打算做什么?” “您是最清楚的,于博士,我们没有足够的建材,第一批建设者不知多久才能到来。就在备用舱培育受精卵的话,用不了多久飞船就得更名逐日幼儿园。” “师父,下一步您打算做什么?” 为了掩人耳目,从黑市星港辗转到句芒星很是耗了些时间。最后一站私人星船降落时已近午夜,舱门还未打开,这颗水木之星交响的海浪与林涛已声声入耳。两人走下延伸梯,邱非再也按捺不住,急迫地询问叶修的计划。 叶修却没有马上给出答案,他将食指竖在唇前:“嘘,有客人。” “看剑!看剑看剑看剑看剑!!!” 茂密的树林是打伏击的好地方,袭击者动作奇快无比,奈何这一嗓子辨识度太高,邱非眼看着叶修诡秘一笑。 “好徒弟,你听没听过黄少和树的故事?” 那当然是听过的,邱非试图接入自家师父脑回路的工夫,那两人就缠斗到了一起。几番来回后,黄少天生抗下腰侧鞭腿,一记肘击正中叶修的腹部,趁他吃痛弯腰,一脚蹬在他的膝盖,腾空,骑上他的肩膀,大腿用力,就要裸绞。 叶修见状,赶在被骑上肩膀前,低头,同时双手捉住对方大腿,借势仰倒。两人摔在树丛旁,黄少天一击不中,侧身一滚,避免后脑直接落地,只要压制住老叶的双腿,手中匕首便可直取咽喉。正要翻身,他听见微型粒子手枪“咻”的一声轻响。 “哎老叶老叶你动热武就不厚道了啊心怎么这么黑啊不会是输不起吧黄少我让你一次也不是不……” 哗啦——咚! 叶修蹲在倾倒的树旁,挥挥手:“邱非你看,树克黄少。” “行了,我现在信你绝对不是冒牌货了,祸害遗千年啊。” 黄少天咽下最后一口热汤,长出一口气:“就你这五行缺德的cao作,DNA编辑都仿不了这么像。克隆也不行,没有灵魂。” 叶修一边吃着小蛋糕,一边毫不避讳地开了虹投,黄少天大致扫了一眼,身处的这片钢铁要塞其实是一座星际航母,他在进来时心中就有数,只是低估了它的量级。军舰序列齐全,轨道轰炸武器和星球投送配备完善,如果它来攻打自己的驻地,蓝雨军区二把手在脑中迅速推演了一圈,蓝雨不缺泰坦级,缺的是叶秋——不对他刚刚说自己现在叫叶修——这种水平的统帅。 叶修不可捉摸,所以胜负尚未可知。 邱非则更为震撼,轻声道:“两年时间……” “对啊老叶,两年时间,你上哪拉扯起……”黄少天双手画了个大圈,示意簇拥在他们身边的几人,“这么支队伍?苏妹子和你那些旧部就算了,魏老大怎么也在这?点心又是怎么被你拐来的?” 他捧脸凑到叶修面前,两眼放光:“所以你准备什么时候重夺嘉世?我看那个新来的主将不爽很久了!给点热闹看看呗~” 邱非的立场则更尴尬,他半月前才结束进修,刚回主城报到“嘉王朝”号就炸成了烟花,现场留下的暗号只有他看懂了,光年迢迢地赶来,眼下这形势,师父要和军区不死不休了? 叶修的眼睛弯起狐狸般的弧度,虹投画面切换,全息星图上,联盟十四军区泾渭分明,所有目光聚焦在他的脸上,那只在五指间翻飞把玩的蛋糕叉,此刻就像元帅从前常用的指挥笔,下一秒就会点在沙盘某处,说:“就从这里突破。” 星图比例尺突然开始缩小,十四军区的边界渐渐模糊,然后是各个星系,直到整个联盟成为一个小小的光点,众人面面相觑。 蛋糕叉落下了。 “不回去了。”叶修宣布。 “星星之火,足以点燃整片原野。联盟,充其量是个小花园。” 他抬头,环顾一圈空白的脸,笑着说:“怎么都这么一副表情?是不是特别失望?” “有点吧……也不至于。”黄少天挠挠头,“只是莫名觉得,叶修,就是要回去联盟的。” 叶修点点头,又看向邱非,小孩额角青筋暴起,几次欲言又止。 他揉揉小孩毛扎扎的头发,说:“好徒弟,你现在左脸写着‘你是’,右脸写着‘叛徒’。” “为什么?”邱非盯着他,没有否认,语气生硬得像是逼问。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会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叶修说。 时间回到地球纪元,进入虫洞的第十六年,“逐日计划”的先驱者坐在飞船中控室里,说出了同样的话。 德拉米尼以为这只是例行闲聊,毕竟外视图十六年如一日,黑得毫无波澜,真的很容易令人发疯。 “虫洞让您决定追随唯心主义了吗,博士?” 相隔一整个纪元,航天工程师和星际元帅不约而同地想道,如果你也连续十几年做同一个梦,任何身体检查都找不出问题,你就不能不相信,那是一个美丽的天启。 “‘四维预见命运,五维选择命运’,这句话不知道大家听过没有。没听过也没关系,因为这本就是公元人类的猜测。走出地球两千年,人类还是那个人类,高维生物是未来人类的说法都渐渐没人听了。哪怕平均寿命提高到四百岁,人类从来都没有逃离时间之矢的射程,也从没有触摸到平行时空的大门。”叶修缓缓说道,“按照节点论,平行宇宙中的叶修多得就像世界树上的叶子,什么长相,什么性别,甚至可能什么物种都有。那么多的‘我’回去,为什么不能有一个离开?” “你也许会说,叶修是联盟的叶修。那也可以有一个‘我’不叫叶修。”他想了想,吹了下额发,“刘海叶怎么样?或者……” “刘海叶”一拍手:“理想是远航的风帆,我觉得大志是个好名字。” “听起来一顿能吃八个饼,”黄少天福至心灵一般,脱口而出:“你这粮食储备恐怕不够。” “啊,那还是不要改名了。”叶修笑道,“这个‘叶修’只要一个小蛋糕。” “你信,联盟会信吗?”邱非质疑,“如果你不回去,为什么还要去袭击嘉世?他们不可能轻易放过你。”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嘛,他们想我死,我没死成,也就不要他们偿命了。” 叶修收起虹投,拍拍邱非的后背:“嘉世从根上烂了,你我都明白的。我不想再跟他们纠缠了,你要是想救它,我的建议是,煎水作冰不如破而后立。” 后来,后来实在是一段朝不保夕的日子,嘉世再日薄西山,根基也绝非他们可同日而语。战支小队传播真相的星网账号被一批批封禁,不仅要捂住他们的嘴、堵住他们的耳,还要在民众面前将他们踩进泥地里。从官媒到民间小报,无根由的谣言重复一千遍,似乎就成了真理。他们是叛军,是忤逆,他们勾结邪教、迫害平民、yin乱不堪。叶修更是首当其冲,被塑造成罄竹难书的恶魔,仿佛当年那位广受爱戴的年轻元帅不曾存在过。 然而,声音愈是被封堵,眼睛便愈发看得明白,叶修的追随者们因此丝毫不为所动,一心远走高飞。嘉世几次发动围剿,他们便在一切能想象的地方,运用一切可利用的手段,作抵死的战斗。有时境况几乎四面楚歌,他们甚至拿出对面编造的谣言来大声朗读嘲弄,把祸乱军心的招数,化为调节气氛的笑话。 会好起来的,他们终将一切腐臭的污泥远远甩开。 今天还是个平安夜。 于途闭上眼,又睁开眼。rou体在休息室浅眠,意识却在另一个熟悉的空间“醒来”。横平竖直的把杆和镜子出现在面前,也出现在头顶、身侧、脚下,连接成层层叠叠的超立方体,这便是人类对更高维度认识的极限了,用艾涅尔的话说,这是“命运的投影”。 向前走,光暗明灭间不时有身影一闪而逝,戴斗笠的少年,骑马的琴师,有的在救护车上痛苦喘息,有的在古宫殿里万人朝拜……他们在不同的时代里经历迥异的命运,却长着同一张脸。 于途继续向前走,直到一道无形的幕墙将他阻住。 对面有人从相反的方向走来,他们遥遥致意,然后一起等待着什么。 第三道身影出现了,不同于他们处处受限,这个稚嫩了许多的男孩,每一次来到这里,他都在跳着轻盈而自由的舞蹈。 柔韧的躯体弯折、舒展,跃起、落下。男孩双手合拢,轻轻呵气,洁白的衣袖飘动,一朵朵蒲公英飞过他们身后,飞过无数小世界,飞向更远的地方。 美丽的天启。 如果这是世界的本相,那么混沌以外,还应当有爱意永恒。 人类是地球的人类,新的星球上还是旧事的重演。于途明白,逐日号终将再次起航,超越有限生命的束缚,他早已决定将一生奉献给没有终点的征程。 ———————————— 银河标准历1324年,“兴欣号”星际航母降落在Kepler-452b。这里的宜居城早已荒废,叶修踏上遗迹,入目尽是21世纪中叶式样的冬眠舱。火星暴动后,只有数万公元人类成功穿越YT001,来到这里与“逐日号”在此繁衍的人类相聚,进入银河纪元。 当人类再度繁盛,曲率引擎飞船诞生,正式开启星际旅行,前路早已被先行者探明。Kepler-452b逐渐成为一个纪念碑式的星球,这里长眠着最勇敢的开拓者和守护者。 有一个冬眠舱,上面镌刻的文字格外多。叶修细细看去,发现它属于国际太空移民理事会第一任主席。那时还有国家的区分,这位主席以与他的祖国截然相反的铁血手腕,镇压了一次次抢夺飞船的动乱,也一次次充当所有人的后盾,摧毁身后的宜居城,强行凝聚人类,不择手段地前进。 在他褒贬参半的生平记述的最后,前人写道:遵循沙先生的遗愿,宇宙将铭记他与“逐日计划”领导者,于途博士高尚的情谊。 他们的故事开始得很早,一生最近的距离是峰会上相邻的座椅,为期两个月,却有长达数十年的时间相隔上千光年。那些记录了于途博士青春时代的书信,被沙先生一生珍藏,并陪伴他长眠。他们灵魂共振,从未分离。 叶修躬身致意,不再参观,回到了母舰上。 继续飞吧,你看,那些人已经被远远抛下了。 轻舟无系,今夜离港。 蒲公英还在飘。